[短篇中篇]鸟飞上天(氓洲乐府系列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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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飞上天

  氓洲史上出了不少牛逼烘烘的人物,和城市面积不成比例,放现在氓洲至多也就县级市标准,不起眼一块,搁地图跟针眼一般,氓洲一茬接着一茬的人物仿佛都是从针眼里里褥出来的,叠着积着退着攮着向空气里冒头。现在再回顾些个典故传奇,总觉得文字下传中带宗教式样的修饰,就象半空里悬着下摆的碎片,一些人都可以驭风步虚。我想这就是凭空历史造就的隔绝感,隔绝造就敬畏,人类总有神化的渴望,然后又可以演变为对更下一代炫耀,后裔们往往无从寻找真象,祖先们的谎言是密密编制的网,早就经过历代的考验,我们也可以替想一下祖先们的原始目的,实质是想取宠后裔,平庸一世让他们只得编造别人故事,口沫飞溅中虚构自己的伟岸。

  三枪就是被广而传诵的氓洲人物之一,毫不夸张的说,每个氓洲人童年梦魇中都有个三枪附体,植于胞衣里随时间日益入髓,氓洲女人有口好嗓子,那个年代女孩命贱,自小就放养在氓山里,练一口的亮嗓子,女孩子天性会唱歌,年纪到了就唱山歌,哥哥妹妹那种,有原始挑逗意味,也不知道谁先编出的词,反正氓洲多数女子都会唱这个调子,隔着一层山巅直扑扑串进城市男性的青春期里,傍晚暮色下那些氓洲男子被撩成野兽,这本事婚后还未煺化,女人懵生里喝出一句“三枪来了。”刚还在夜啼的孩子赶紧萎缩进母亲怀里惊恐衔住奶头,叼了一回见没动静,又探出头觑,贼烁烁着一双眼,那是孩子父亲的,刚被嚷醒,抱怨着,看到自家女人盘腿在炕那头,硕大乳房月色下有层奶白色的环罩着,乳晕被孩子嘴撕扯着很大,女人被咬疼了一巴掌拍向小脑勺,哇一声惊天动地着把整个氓洲都给闹醒了,男人这时候没了睡意,脖子紧绷着向女人那腆挨过去,通常会被女人佯装着踢开,女人边踢边斜着白眼在问:“有三枪那本钱吗。”男人玩意立时鼓起来。

  三枪就是氓洲男人的壮阳药,《氓洲县志》上记载只寥寥几行。成年后我反复在故纸堆里寻觅,妄图找出点蛛丝马迹,来消解他对我亘久的影响,但事实上三枪一个匪首而已,与无数过客都一样,名字失传只传下姓,三枪是别号,乡里传言三枪有三枪护体,既然史书上也提到了三枪这个称号,可见在当时有多流传,应有些可信度。三枪之一是烟枪,翡翠绿柄黄铜口,抵上寻常三四个长度,三枪平日总提在手里,想要点上时候就把手掌平摊,烟枪向上一架,最旁边的人赶紧上来从三枪腰际取下个青布囊,青布囊什么时候都是鼓鼓的,外有春宫图片,上头盘锦绳带束紧,带子结成个梅花络,头上垂下两只黄杨木蝴蝶,把蝴蝶往下一扯,一股浓香扎着鼻孔溢出,那是上好丝烟独特的香味,三枪只抽云南产的烟丝,酲亮的金黄色,不比本地的土叶子,全灰黑色的,没那股香味烧起来还呛嗓子,人人知道三枪暴性子,取了一撮烟赶紧填到烟锅里去,片刻缓不得,然后洋火点燃了,偷眼看看三枪面色,眯眼只留条缝的,那就是满意了,三枪脾气暴但也爽快,随手丢下点什么赏的,就够你摸早爬黑赚上大半月的,如果吸一口后猛呲开眼,那就悬了,三枪是双环眼,跟燕人张翼德一般,不怒自威,被他一瞪之下人的腿肚子就软,让你跑都跑不了,三枪擅使快枪,双手联发指哪打哪,先让你撒丫子跑一段,影子就北瓜那么大了,一甩腕子远处就栽下一个,走近看看绝对是正中后脑勺,人后脑勺部位有个突起处叫作颅点,平时拳头砸邪点都有要了命的,被枪子一转哪还有命在,三枪不急不缓走到死鬼身体前停住,都是俯扑地上的,有命硬的尚能抽搐一歇,三枪弯腰用烟枪头点一点死鬼身体,果然正中靶心,就满意笑笑。通常这时候三枪心情会转晴,叫人把死人厚葬,往家里送点钱粮什么的去,算是赔了性命,三枪兴致一爽第三杆枪这时就派上用处了,烟枪快枪都是身外之物,说到第三杆枪真是件稀罕活宝,娘胎里带出的肉枪,且长且粗不去论,暗里还有点妙处, 有个疖子,悬在玩意下面,平时尚不得用,一入女人私处,便成活物是个倒扎钩子,钩住花心如是生了根基一般,女人忍不住想脱出来,被那玩意上下挠着,痒出一逼的骚水,三枪干过的女人无不死心塌从他的,多依仗这杆肉枪的功劳,又有人告诉我这玩意被叫作“钩镰枪”,是千年一遇的宝贝,夜御千女的彭祖也是这玩意,如此引申三枪也多少有了些仙气,也因多这桩异处,才凑成三枪王美名。

  以前在氓洲两类人是普通百姓不敢惹的,习惯上分“地儿”和“窜儿”,早年三枪就是出名的“地儿”,所谓“地儿” 顾名思意就是地方上强人,“地儿”一般在本乡都很低调,看着不显山露水,需要时候四乡里振臂一呼就能拉出百十号人来,做“地儿”在本乡有正规事做,三枪那时就是私塾老师,他早年学过点千字文百家姓的,普通人中算有学问,于是在谋个私塾先生的差使,教些穷人家孩子念字识文,那时候三枪尚未发福,看着黝黑瘦削,长衫上身也确个先生样,烟枪也不是后来的翡翠黄铜大烟枪,就是普通的木杆和一身装束正相配,来三枪这学文的全是最下层人家的子弟,也没多少油水,欠着先生工钱是常有事情,逢年过节就取些水果菜什来顶。更有些是装穷故意赖帐的,三枪也就一笑罢之,从不与之计较,乡里人只作是好欺负孬种,心安理得赖着。直到甲申年出了件大事,传言三枪做下的,大家这才刮目相看,后来又有外面经商的人回来,向大家描述三枪的名头,这才知道三枪是个标准“地儿”,从此再没人敢欠着工钱,那些先前赖帐的人家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什么时候三枪醒过来找上麻烦。

  做“地儿”和做“窜儿”的多少得有些交情,氓洲人说的“窜儿就是大家通称的山匪,氓洲城外就是三百里连绵的氓山,山高林黑深不可测,“窜儿”们主要就依靠着地利在氓洲附近几个城市边缘活动,那几年正是中原大战最高潮,各派势力根本无暇他顾,地方上到有几支民团,全是氓洲附近富绅自发组织,作看家护院用平素不会去剿匪,本地山匪平时也不会去侵扰地方,一来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沾亲带故脸面上放不下,二来氓洲是通衙要道来往客商车队很多,山匪也不愁营生买卖。民团原本就不为山匪召的,只防着流匪洗劫,大股流匪侵扰地面时候,民团和本地土匪会联手与之交火,流匪几趟没占上风,反折损好些人马,也就避开这一带,当年老洋人十万人马横行陇海线,所过之处全是无人带,惟独氓洲附近倚靠当地土匪民团携手得以保全。

  只是近些日子,经过氓洲车马突然少了,原来战火已烧到氓山外一头,做生意的被挡住过不来,宁可多绕几百里道走,如此这般“窜儿”们可就没了吃饭,初来瘪着肚皮守着规矩,时间一长就有些忍不住下山抢些口粮填口,后见得手容易越发放肆,搞得民不聊生,几支民团首领聚了聚,一致认为姑息必成患,推选两家为首,氓洲东南角的大户丁家为正,南门大户孙家为副,十三家民团五百余人枪一拥进剿山匪。“窜儿”没准备遭遇上了只能和民团硬干,人数装备都不如,吃了老大亏,仗着山里路熟绕了几个弯好不容易甩开民团追踪,收拾完残兵败将定下神来盘算复仇。知道硬干不是民团的对手,但“窜儿”们都有翻墙入院本事,瞅了个冷子竟然夜入氓洲绑了南门孙家大女儿的肉票,孙家大女儿是氓洲有名的活观音,联姻东南大户丁家二公子,原本商议年前就成婚,也就因丁老二带着民团进山剿匪这婚事才拖了,说好事了就大礼,没成想后院被人端了。“窜儿”给孙家留的是热票,一般女眷被劫赎票必须要快,否则就算回来身子也被“窜儿”们坏了。这事情关联着孙丁两家面子,做难得很,连夜孙家老爷拜访几个知名“地儿”,想让去疏通一下,将人要回来,几个知名的“地儿”面有难色,说对方非为钱财,只怕难办。折腾商量通宵没出个主意,天刚蒙蒙亮却有消息说孙家大女儿回了庄门口了,接进来果然毫发无损,私下再问是谁办的这事,孙家大女儿一脸倾慕把三枪孤身入山说个大概,其中是非曲折自是惊心动魄,只听得两家人遍身冷汗。孙家出与感激存心交纳三枪,老爷亲自登临三枪家门,备份厚礼,一是道谢顺便想请出山任民团首领,话刚起了个音,被三枪给嗝回去,再多说几句三枪变了面色,用力一拍桌面,一声脆声的裂帛声手里烟杆都折了,冷笑道“我贪图这些杂碎才救人不成。”连人带物都给推出门去,孙家吃了闭门羹,三枪是自家恩人,虽说面子下不去,却无从发作,只逢人便感慨,三枪乃奇人,古任侠之风,冒昧上门原是自家欠考虑了。

  孙家眼前天大的就是与丁斐的婚事,经过了前面这一乱,孙家老爷亦发觉得不能拖延,再出事丁二少爷那交代不过,丁家二少就是丁斐,别号又作二麻子,丁斐十岁时候得过天花,连发多天高烧,满脸水疱差点就没了,也亏是生在富贵门庭,听人说起洋大夫有灵药可活命。不惜重金出氓山请来德意志大夫,药下得及时才算奈何桥边生拽回来条小命,只是丁斐活过来后整个人都变了样,一脸大麻子凹凸不平的乱垒在脸上,本来的肤色都看不清了,性子也是暴虐无比,整个氓洲没人不怵的,有人说是那些洋药的效果,西洋人疯狗脑浆做药引子,人吃了自然沾了狗性,氓洲人又管成年后丁斐作斑点狗,当然背地里叫,任谁不敢当丁斐面吱半个狗字。

  一心想少惹是非,不意铺张只简单过门再说,孙家象在丢包袱,商议后丁家长辈也无异意,只说是“战乱时节一切从简。”两家私下里运作得十九了,也不知哪个风声透给丁斐,丁斐听完立时脸青成锅灰,简直是奇耻大辱,显得自己怕了匪类,丁斐当下拉人进山再去和“窜儿”们干一场,就自己直属的几十号人枪,一切就绪偏就手下出个怕死的,偷偷禀知了丁老爷,老爷赶在氓山口截住了一干人等,连拉带乞求着才把丁斐拉了回来,丁斐知道是手下人去告密,回来后就把怀疑的那几个全打残了,丁老爷私底下发了点钱安抚下去,也没人敢表露出点什么愤满意思来。丁斐就这个狗日的性子,说是少爷脾气也对,说是天生暴戾也是,反正丁斐就是这样,面子比命要紧。几天后竟生出件丢大面子的事,从氓山往回走的丁斐做梦都没料到。

  通常五月天气暴热,氓洲四面都是山,屏风那样密不通风支着,确切形容整个城市就象挖出的穴,也象口大锅,到了五月开始被支起来煎煮,这一年五月却是出奇的阴,男人们看着顶上,卷了几层的黑云腻住不动弹,氓洲人颇得古风,许多都作杞人忧天状,“怕要起山洪了。”有个年轻人用尚未变声的嗓子断言,他竭力表现老成,又忍不住偷窥别人脸色。多数老人没心思搭理,多年经验累积,使得恐慌更为直接。谁都知道迟早出事,可无从而知,灾难何处在,何日发,何时至。

  风波最初从孙家内厅出发,很快就盖不住,如一片吠声充溢在氓洲城,氓洲人揣揣不安从门缝里看路上的人,孩子也想看,被父亲一巴掌扇出老远,孩子刚想哭,嘴被紧紧捂上,有个声音颤微在低吟“二麻子发狗疯了?”

  丁斐脸剧烈抖着,有股味道从麻子间里透出来,仿佛无数翅膀在蜂巢内同声喧哗,丁斐站在大路正中,前后左右全没人在,他左手一支盒子枪,枪口青噌噌寒光,丁斐一开口满街回响,震得人耳朵嗡嗡的,他把枪口对着木门方面扬了扬,然后木门出乎意料被打开,三枪穿一袭长衫从里面稳步度出来,倒让丁斐楞了楞,定下神再看,三枪手里没揣家伙,就那么气定神闲站着,却衬得自己虚张声势。

  “肚子里那种是你留的。”丁斐用枪点点三枪面颊,三枪面批有点皱纹,被枪管推荡漾开来,丁斐看到三枪在笑。“知道谁老婆?就敢去碰。”

  三枪亲蔑的白一眼,回答丁斐:“我碰的,她留下了种了。”三枪若有所思沉呤片刻,神态复杂不可言述。丁斐不自觉跟着三枪的情绪在走,也迟缓了片刻,猛想起来是找三枪算帐,直接崩了就是了,何必跟他这里推磨。念头刚转过来,手腕上一紧,先被箍住,接着一阵麻酥,盒子枪拿捏不住,晕了半头,冷冰冰枪管子支到热忽忽的脑壳上,三枪有些嘶哑的嗓子自己耳旁窃语:“我今天喜事,不想见血,不动你,回去老实点,我去孙家接亲,什么事情下午南门了断。”

  那天许多人都看见丁斐在街上,失魂落魄真跟一丧家狗那般。

  三枪下午还就真去南门,孙家早就听丁斐那事,知三枪可能会到,里里外外安排布置冷枪手,才饷午,日子下面大大咧咧瘦瘦小小的影子趟过来,手里提着丁斐拉下的那支盒子枪。三枪到了庄子门前,径直站定了对里面一拱手“列位兄弟,三枪和大家近日无怨往日无仇,今个接老婆孩子,哪位放三枪过去的,容我后报,哪位想邀功领赏,枪仔儿直接招呼就是,我们各凭天命。”三枪说完提枪就往里闯,刚开始尚有几个探头想打冷枪的,三枪手腕一翻就是一具尸体从隐蔽地方倒栽下来,直闯到大小姐的绣房前,见横闩锁着一枪上去,里面大小姐俏生生的侯着,早就哭成带雨梨花。三枪直截了当的问:“跟我走,还是留下。”大小姐想都不想就回答:“自然是随你去。”边说着脚步一阵紧赶,三枪还是嫌大小姐太慢,拦腰把她搁自己背上,驮着就向外闯去,原本孙家团勇还想侯着时候瞅冷狙击,现在大小姐伏在三枪身上,三枪本意只为少些累赘行动利索,没想却成了挡箭牌,团勇投鼠忌器只向半空发空枪,三枪听了两发就明了究竟,大踏步雄赳赳离了南门,出了南门不往家中方向,直接钻进氓山密林去。也算是他有这份心计,那天丁斐早就在回家必经的隘口伏下了几十条快枪,只等三枪经过就连着孙家大小姐乱枪打成筛子,丁斐等了半个时辰,听到孙庄那枪声渐稀,想是已经得手,命令一律枪上了膛,等了会见毫无动静,知道白守了再想去追已经不可能,只恨声骂道“狗日的,总有你们逃不脱的一天的。”

  很长时间了无音讯,人都认为三枪和女人或许死在某个山坳尸体被野狼啃了,或就是翻山流浪他乡,世界并不因为三枪有任何改变,时间很快就把痕迹抹平,和从前一样,山匪继续骚扰居民,山匪闹太过火了民团就进山弹压,丁斐带的队伍还是主力,经历上次事变后,亦加变得阴鸷,对山匪尤其狠,几次交火都有斩获,山匪自然不忌口,论到丁斐都叫诨名斑点狗,于是丁斐队伍也就成了斑狗队,这个说话叫顺了口,连其他民团也跟着这样叫,丁斐感觉受用,这个称呼已经转换成种带有褒义的嘉奖。丁斐特地让人做了面大旗,上绣就只恶犬,美中不足是绣者没见识过西洋虎犬,想当然搞只德国黑背上去,好在丁斐要的就那层意思,黑背看来挺是凛凛,不堕威势将就着能用,出行时候有人撑着旗帜在前面清道,打仗更就树在自家跟前,迎风一招展“窜儿”们知道斑点狗到了,一呼而散。

  通常斑狗队进山很少能遇到打硬仗,“窜儿”知道丁斐手黑,反正山林大着能躲就躲,没必要硬耗上,于是斑狗队骄纵得很,常把友邻部队抛下老远,玩孤军深入那一套。山匪各部为战,即使偶然一次两次能围上斑狗队,也被轻松寻到间隙抄了侧背,“窜儿”们反损失更大,一来二去就更没山匪敢碰斑狗队了,丁斐在氓洲也渐为神话,仿似燕人张翼德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只有这一次进山剿匪斑狗队算是遇上了对头,两下里一接火就不对劲,对方枪并不算众火力也一般,估摸着人数并不太多,也就零碎小股窜儿,论以前狼狗旗在林子里一飘,早作鸟兽散了,今天斑狗队打了半天就恁没突破,丁斐定神听听枪声,纵深确实不多,是没几号人,但枪声均匀平稳,说明对方一直坚守着,根本就没退却打算,丁斐觉得纳闷,暗地将氓山的几支捍匪都排了排,就没对上号的,寻思莫非是新扎的杆子不成,如果确实那对头首领真就是块人物了,丁斐打得来了兴致,两眼赤红催着斑狗队向两翼插,他看准对方人数不多,没法防住宽度,果然如此斑狗队占住了左面的高地后,一通枪雨砸下去,对面就有点支不住了,丁斐又听听,对方想开遛,枪声呈阶梯状层层退后,他清楚如这番被走脱很难再追上咬住,这股无名 “窜儿”是心腹之患,假使放之归山必成贻害。

  斑狗队追得很猛,在氓山密林中想跟踪人是很难的事情,几次斑狗队都追丢了,但运气好又都找到些蛛丝马迹,丁斐让手下通知一起进山的几家民团快点跟上,回来消息是插得太深入了怕有危险,有的还劝丁斐穷寇莫追,丁斐被这一劝感觉莫大侮辱疯狗脾气又窜上了脑,什么都不顾忌,不再管自己人远近,径直杀进氓山深处。

  后来丁斐逢人便说,仗刚打起来就料到三枪又出世了,他似乎在寻找托词,旁人很用心听,过程中不时点磕脑袋,仿佛赞许丁斐料敌先机的本事。等丁斐远了,那些人面露不屑的嘀咕,“恁大能耐,被人打个灰头土脸的跑回来,夷兮。”夷兮是流传在氓洲的粗俗像声词,带有强烈鄙夷的意味,丁斐的神话在那天一夕晨曦中已经灰灭,在氓洲人看来更多解释都是牵强。

  都没料到,斑狗队这番惨样回氓洲,刚经历完个枪声起伏的长夜,风流后男女还在相互抱怨,尚腥蒙的睡眼里盛满着深浅不一的脚印,夹紧着腿的队员们拖沓而行,类似失风的丧家犬,氓洲人马上警醒了,不相信的揉搓眼睛,有点辛辣感,是为火药余沥熏染,硫磺味道附在斑狗队员魂魄里漂游在进氓洲,押在最后那幅旗帜为整个事件作了个休止符号,旗杆折了旗帜耷拉着,被操旗人下意思拖着倘,沾满半幅的泥浆中间,黑背狼犬很讽刺的在狰狞,依旧一派宁折不屈的嚣张像。

  在氓山的遭遇,后来慢慢无人不知了,丁斐自不说,那些手下可未必全藏得住,有些断章从他们那传出来,且有稍许出入,但已不影响人们了解整个事件的概貌。丁斐追击的那股“窜儿”确就是以三枪为首的,至于三枪怎么成“窜儿”的,至今无人知晓。三枪刚拉杆子时候的实力远不能和斑狗队比较,可惜丁斐的脾气被人家摸得太透彻了,三枪料准丁斐就会往套子里钻去,果不其然斑狗队一路穷追猛打,就窜进盆子岭。

  盆子岭是山匪的叫法,一般人不会冒昧进深山,所以他们都没见过这里,盆子岭隐蔽在氓山很深处,是个山坳,前浅后深,跟个簸箕那样,进出就一个口,刚进看开一马平川,也不见得凶险,越深越仄隘,等丁斐猛然觉察,前方早没了“窜儿”们的痕迹,知道上当却不如何慌张,派四个精干队员回进口探探,未及几步,山脊上有枪响,很清脆的几下点击,前面的两个直扑扑倒栽于地,丁斐大叫一声卧下,有个耳尖的随着他的声音伏在了地方,另一个扭过头,他想问什么?根本没容话出口,整张脸兀然裂了,撕裂张白纸那般轻易。

  丁斐毫发无伤回来简直就是奇迹,后才知三枪故意放他一马,三枪在盆子岭上显身,斑狗队早已彻底乱腾,巴掌块地方,藏无处藏,突又突不出,象群被围的兽徒劳且无为的胡乱奔突。丁斐还想集中人向山头反扑,找暇四面观察一番,坡很陡但尚有攀爬余地,聊胜坐以待毙。丁斐让旗令兵发令,斑狗队有套自创旗语,每个动作就代表命令一种,人刚聚集起几个,对方就发现企图,枪声都照着这边招呼,压得头都抬不起来,爆竹似的响上好一阵子,忽然就歇了,丁斐隐约听到头顶有人叫囔,刚被枪声震花了耳朵,听得摸棱两可的,挪过手拍拍伏在一起的旗令兵,旗令兵回答,二爷好象真在叫您讷。丁斐再辨,这回听得真切,确实在招呼自己,丁斐突然闪念,莫非救兵不成,刚一想马上又断了念头。

  老没枪声,叫唤声却愈加真切,伏着的斑狗队员都盯着自己,被黄土埋着的脸上,有这求活欲望的眼睛。丁斐想横竖都是死,死前也不能窝囊着被手下看轻了,起来干脆看个究竟。想是这么想,腿肚子还是有些软,撑地两下才算是身体直了起来,起来后也不看四周,先把手掌上脏土搓了搓,然后眼神示意身旁旗令兵也站起来。等旗帜树好了,丁斐才向山上看,有人扯嗓子在那嚎,丁斐手拢到自己嘴边,成个喇叭状,也冲着那人大喝“嚎你个吊的,二爷在这儿站着呢。”丁斐叫完,顿觉胸中块垒大消,于是腿也跟着挺直了。地上的斑狗队三三两两络绎想起来,山上又传一声枪响,丁斐听出向天放的空枪,但手下们全惊弓之鸟又趴下一片,扬起层烟土。“夷兮”丁斐对着灰尘发泄一声,山上零碎的笑声借着风势传过来,丁斐面上火烧样难受。终于还是忍不住再受作弄,颌首对山上叫道:“山上是谁,给个话来。”隔上一会山上有人答话道“二麻子,我夺了你妻,今天放条生路给你,这就两厢不亏欠了。”话音刚毕那人手腕一扬,丁斐听到耳边子弹掠过,回头见自家的狼狗旗杆已被打成两截,斑狗队哗然,再向山上张望,人影歘闪不见,这发枪人自然就是三枪了。

  三枪成“窜儿”后,氓洲人久未谋面,盆子岭战后三枪一伙迅速坐大,有好几家山匪入了他的杆子,都是先前被丁斐打怕的,这时候外面战火也消停了,三枪又对手下约束得紧,山匪侵扰地面常未发生,氓洲人渐渐忽略了三枪的影响,偶然议到,也仅作谈资,颇有事不观己的超然。

  那年秋天实在多事,先是三枪媳妇也就是孙家大女儿没了,也不明谁先得知这个消息,只一转眼便传及全氓洲,说是生产落下病根,山里没郎中开方调养,服些草方儿拖着,把个如花似玉的损成具干尸那般,未几丢了性命。大小姐过世,孙丁两家避讳谈及,尤其孙家虽说伤心,念想到一了百了未免不是好事。孙家夫人背人向氓山方向掉几滴眼泪,骂几声天杀的贼种,于后郁闷之气也就通畅,忍不住向人打听生下的是男是女?知晓内情的说是丫头,孙夫人喃喃自语:“随了大姑娘长相才好。”语毕顿醒失言挂些窘态,识趣的接口“肉里掉出来的,心疼应该的,应该的。”孙夫人遮掩住自己面孔,又被吊出酸楚。其实她真是想见外孙女,只说今生无望,没想不多久三枪堂而皇之就回来了。

  过霜降了,草依旧绿得滴油,那年秋天尤长,冬季则短得一闪。就在秋冬交替那刹那,氓洲突然很多当兵的到处在晃荡,以前看到的部队不同,新来的一律浅蓝色军服,连帽子都簇新的,与之比较山匪乃至民团都象衣裳褴褛的要饭花子。氓洲以前也驻过军队,是镇国军独立营的一个连,来了几天屁股还没捂热。前线告急就又拉上去。镇国军跟着山西阎锡山参加中原大战,刚开始挺顺利的,东北易帜后风向变了,联军一路后退,等战局终了镇国军地盘都丧失殆尽,氓洲也被拥护蒋系的部队占领。新来部队番号全称是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六旅,只看名字倒象冯玉详下属部队,或真是西北军反水的也未可知,冯部历有传统,石友三,韩复渠,庞柄勋等高级将领都曾反复多次。

  别看秋天拖拖拉拉着,立冬一到说冷还真冻上,冬天其实顶无聊,地都冻住了,活干不成,只有躺炕上孵老婆。反到是懒汉们变得勤快,大街上拖着破烂肮脏的棉鞋到处闲逛,两只手笼进宽大的袖子里,东一眼西一眼看着有谁家没收回的东西,见了就顺着捎走。懒汉们还有一大嗜好就是偷窥别人家夫妻干那事,其实看不真切都有帘子遮上,但里面人总觉不自在,一揭窗门果然张委琐的脸贴着,口水都溅在明瓦或者玻璃上。屋里的男人顺手拿起茶壶砸出去,没砸上人但吓得也不轻,蹦跳着闪到大街那头,估摸男人不会追出来打了,才悻悻然说“三枪回来办了这对狗男女。”嘀咕着漫无目的乱走,迎面撞上一熟人,刚好另条街上被人赶过来,脸上还挂着彩。相互一笑尽在不言,随便倚面墙并排坐下就闲聊开来,这些家伙最善天南地北的胡侃,小屁孩们最喜欢就听他们扯,每次都是围着一大帮子,只今天有些例外,侃了一回发现冷冷清清,自己也没了味道,正纳闷着呢,背靠着墙突然移了,两人失重仰面摔下,摸摸尚生疼的脑勺,再看去是头硕大种猪,迈着官步不徐不疾在闲逛,不由失声笑了。

  氓洲那些屁孩们现在有新乐子,一早他们就被父母赶出门,门闩死了,孩子们也不乐意管父母的破事,自顾自蜷着身体撅着屁股跟在士兵身后到处跑,棉袄是父亲或者母亲的,罩着瘦小身体上庞大得失调,象背着龟壳欢奔乱跳的小野兽。新六旅的士兵在街上贴布告,寒风瑟瑟中刚贴上的纸就被吹皲裂了,有几张干脆掉在地上被孩子拾在手里,认识几个大字的孩子在卖弄,摇头摆尾煞有其事囔着破嗓子照上面念,

  “正兵户二,国民。。。军第六。。。恩,第六。。。。第六。。。恩。”

  当兵的被逗得哈哈大笑,孩子人来疯得厉害,识字与否的小手都抢,渐没了轻重,纷争中告示被撕了一地。当兵的见闹得离谱,端起没上膛的枪吓唬他们,胆小的真就以为是,尿了一裤子,被大些的孩子扯了就跑,跑的当口还虚张声势叫嚷:我叫三枪回来要你们命根子。转眼就没影,倒是破碎告示躺地上,偶然有被风扬起的,鲜红的四个字“征兵启示”夺目无比。

  新六旅从战场刚退下,来氓洲附近休整,顺便整备补充兵员。驻扎在氓洲有近一个营编制,带兵的是络腮胡,一口浓烈的关外腔调。补充兵员捷径就是收编,民团山匪不论,凡带枪带人的都行。新六旅早就瞄上氓洲几支民团,探一下虚实后,络腮胡营长登门拜访丁斐,丁斐也有这意,当下里一拍二合。民团有几支不乐意,自家出钱养人买军火,凭白就被收编,但经不住丁斐软硬兼施着,最后不得不同意,氓洲民团编成一个连,丁斐任连长,这也是早先谈妥的条件。整个民团收编过程,其实更象个买卖,丁斐和络腮胡营长都得到想要的,那些家有部队的富户吃了暗亏,当然也包括孙家在内,大家对新六军说不出什么,一股郁气都凝集到丁斐那,只念是二麻子吃里趴外。丁斐原本人缘就不怎么样,别人看法如何更不放心上,有权有枪谁都奈何不得他,只有桩心事一直吊心上,不早办了实在寝食难安。

  丁斐念念不忘者自是让他吃两回大亏的三枪,当上连长后他又想进山剿匪,只是现在身份是军人,不可能以前那般随心所欲,更何况尚念着依仗新六旅的力量。这事情络腮胡营长硬压下来,那营长也是个厉害角色,早把来龙去脉探清,丁斐这番私念自瞒不过,只是丁斐理由冠冕堂皇,不便硬作阻挡。搪塞丁斐,说是等几天再计较,新六军初来人心尚未稳,大动干戈不合时机,氓山“窜儿”迟早需解决,但宜缓不宜急,当前要务是民心安顿,把部队根基扎实才是。这一番道理软磨硬顶回去,丁斐辩驳不出什么,想着过几天再来催促,不想根本就没闲暇,妹妹丁妃回了氓洲。丁妃这次来没几天又走了,确切说来不过晃了一眼,如同暴雨前必然会先闪电,丁妃过后余留下那些红色还恍惚着氓洲人的视线,即使三枪日后也说到,想想以前确见过的,约莫就只有那次了。

  直到现在氓洲人说起丁妃还头头是道,仿佛亲眼所见。丁妃是传说里的美女,氓洲历史上许多典故与美女关联,但没一个象丁妃命运那样跌宕起伏,可以说如不是丁妃出现,三枪、丁斐或者当时代林林总总的所有人都会黯然无光的态势下度过余生,而幸运的是丁妃适时出现了,不可一世的华采将在某时代任何人肉体上无可避免印下烙印。

  丁妃少小离开氓洲,过继到北平,之后从未没回过,所以她和氓洲相互隔阂,这点情绪从进城时候的漠视里便延伸而出。丁家接风排场极其壮观,自南城门以降都有府里人侯着,蜿蜒三四里路直到丁家府门,几日前丁府就开始悬灯结采,换上簇新上等红缎子扎的灯笼,连门头牌匾都找金匠刷上镏金。于是人人都知道丁家来了贵人,还是北平大官宦人家的女公子,年岁大些的则记得丁妃过继那桩故事,对看热闹的年轻人做出思考后恍然而悟样子,显得深有城府。

  丁家要来的亲戚,可非凡人,既是大宦人家女公子,又是博通中外的大才子,传得路人皆知。和以往历次不同,这回传闻还真不离八九。丁妃自燕京大学毕业,那时代年轻女子能进燕京这样的学府非常难得,即便贵在帝王之都。庚子退款办起不少西化学府,燕京也是其中之一,校园内西风很盛,传统儒学有些场合被束之高阁,比如自由恋爱,这股潮流一阵瘟疫似的席卷校园,丁妃也未脱俗,同学中找了个沈姓的江南人,沈家是个小士绅,薄有家业,与丁妃家自不能比较,丁妃深知继父家最讲究门第匹配,她是个有心计女子,恋爱一事在家里缄口不言,好在校园相对封闭,卿卿我我却也做得瞒天过海。天下本无不透风的墙,继父家也有亲戚在大学念书,时间长久自有风言风语刮进耳梢,旁敲侧击来问,她只作不领会,继父母不便挑明,倒也不好处置。偏巧有批官派留学东瀛的名额出来,丁妃继父念想倒是个釜底抽薪的机遇,托些教育部老朋友帮忙,办妥帖了留学手续才告诉丁妃。能留学丁妃真是挺高兴,唯一放不下就是那沈姓男同学,两厢里取舍为难。结果沈同学知道事情始末,那人不想丁妃为难,悄悄办好退学,等丁妃得到消息早就人去楼空,如此来回丁妃总觉欠姓沈的不少,反却牵挂那人,日子也过的浑浑噩噩,由着继父母去操办,顺理成章去年就该走,被战争耽搁一年,好不容易时局安定,丁妃却也不急。去日本无非两条途径,或是自天津由渤海度洋,或取道上海。丁妃继父母原安排天津塘沽这条线,丁妃却力主由上海走,找出个冠冕理由是,顺道氓洲看望亲生爹娘,丁妃继父也是通儒人家,干系到仁义孝道,一点反驳余地都没有,只顺了她意思,好在一路上所经多有朋友,到处托人照应便是。

  三枪先与全体氓洲人见例如丁妃,或许是天意铺垫。三枪带手下人马散漫地步向氓洲,有几匹劣马从道路上奔驰而过,眼尖的几个山匪吹几声戏谑的呼哨,多数人接着哄笑,三枪在最后面押着队伍,先前还未留意着,听着兄弟们喧哗声,抬了抬头,最先那匹马上的那女人回眸也在看,恰巧对上一眼。三枪冲着前面笑骂,夷兮,猴崽子们,见女人就作怪,放老实点,现在是军队的人了,别丢第六旅的脸皮。他声音虽然不亮,但中气实足,喝得整条道路上的层土都在颠簸,刚还哄笑那些家伙一律肃静起来。丁妃为突然肃静而疑惑,又回头瞅一眼,这次她看清楚到三枪那人,虽然不是魁梧,但确是与众不同的气质。后来有人问及三枪,那日对丁妃如何个印象,三枪这时候是军官,待人也没早先平和,带着傲气一撇嘴,冷淡的说,没留意丁家那丫头。他对丁家有着成见,丁妃总姓着丁,虽不在氓洲长大,和丁家脱不开干系。三枪不愿提及,问的人也知情知趣,也不问下去,好在想聊多的是人,充盈着茶馆里,随便扯上就是说上半天,大家也没什么新话题,近来也就丁妃透着新鲜气。找个耳目清净场所都难,总不能老站马路上,大小三枪算是军官,听着茶客老不变话题心又烦恼,闭上眼养会神吧,一闲下还真把模样给回过来了,那丫头有颗红痣,跟颗小红珍珠那样,挂右嘴角那处,氓洲老话传下,女人挂血,男人刮髓。三枪想到这话猛生着冷笑,唬周围闲人们一跳,所有眼光全聚集到三枪脸上,看着三枪呼哧呼哧吮着烟嘴自得其乐,方才那声音又不似他发出的。三枪这时候已经使上那杆声名大躁的铜嘴翡翠杆,据说那是新六旅的营长招安时奉的礼物,三枪开始尚犹豫着,一见烟杆就明晓对方虽然初到,却早就摸清自己的喜好底细,也就说自己路数都攥人家手里,而自己却对别人懵懂着,已落了后手,三枪当时二话没说,接过烟杆就应诺了招安的事。

  丁妃进氓洲恰巧微微雨下,氓洲城墙木讷站着,面上积垒厚实的地衣植物,绿得接近黝黑,古老的朽木味道从地衣下的墙体间隙渗透出,回荡与四围空气里,有些呛鼻,丁妃掩面而行,亲生父母究竟如何摸样,或许土老财德行,话剧里那都丑角扮演的,丁妃的轻视不自觉在袒露。接近氓洲的官路上,有群人七倒八歪着走在前面,丁妃听说过氓洲有匪的话,再看又都穿着军服,约莫该是地方军队。总有点怵,丁妃催着保镖快点跟上,用马刺点下,马跑得快就簸,晃了丁妃身体,幸亏保镖手快赶着扶了,却把穿的猎装撕开道裂口。类匪类兵那群家伙,见狼狈像起哄笑着,刚笑还没哄成一片,被个嘶哑力度的声音压下去,突又安静了,丁妃因为好奇,回头看了看,就见到矮上半头的三枪,她发觉这人有点不同,究竟不同在何处,急迫间又想不起来,等再回头去,耳旁却有丝竹笙萧声起,正是近了氓洲城门。一片大红绯色从城门洞张牙扑向自己。

  丁妃来了不过三天又离开氓洲,她离开时候丁家布在城里的那些红布还簇新,后来许多被附近的婆姨偷了去,做成内衣短裤藏在袍子底下。三枪同天再进的氓洲,他被招安了,也不知和络腮胡子怎么接洽上,三枪带着队人马加入第六旅,官为是少尉排长,带来的人依然跟着他。驻扎氓洲东门附近,附近的南门另有支部队,丁斐是南门的头,官衔是连长。

  第六旅属杂牌军,没靠山说话,军饷都不足,缺额需要自己筹办,长在地方部队也不敢侵扰一方子民,捅将上去番号都被取消的,所以部队靠黑白生意做些补贴,黑是鸦片白是盐运,两件都是来钱快的,有些风险也顺理成章,商人们乐意部队保驾,抽点红利也舍得下。三枪下属们闲着打趣,只道是,劫路的改行成镖师了,惟独没被招安。说如此说,差别真蛮大,至少进任何个茶楼,都堂而皇之正大光明的。

  一个惯例,生活悠闲的地区总多的是茶楼,氓洲偏是这么个地方。三枪被招安后的那些日子,也就是氓洲最悠闲的日子,悠闲日子里所有人收获着愉悦,氓洲茶楼一般临街而筑,不大的门幅,两个楼层,进门有个大炉灶,上面煮着黄铜或者紫铜的大水壶,有几家铜壶是镶带着龙口,龙嘴里永远扑腾着蒸氲云气。大堂满了水气,余下便四处乱串,多数都是沿楼梯往二楼去的,二楼是客人喝茶所在,茶客先要从大堂穿过,脚踏着枝桠乱摆的木扶梯向上走,一片水雾里,象是步虚而腾。来的茶客不算太多,能把靠窗几张桌子坐满了就算生意兴隆了,来的人总先挨窗坐下,慢慢缀水等着别人过来闲扯聊天,没等到话伴就探脑袋出了窗,向下看大街上走过的人。

  满大街跑得最多的还是孩子,贱的浑身泥巴在街脚打滚,有钱人家的有拥人牵着或者抱在肩上,那些孩子眼睛里都是羡慕神情,都快喷出火来了。春天时候三枪从不来喝茶,那是一年生意最好时候,总有干不完的活,三枪领着兄弟保护来往商人穿行在氓山两头,早上出发日头落山时候就能回驻地,偶然也有当夜不归的,那就是护送远程了,切口叫“卯活”,一般三枪他们不乐意接这买卖,除非客人钱出多了,看钱面子上走一程。走完“卯活”回来总累个半死,主要精神疲惫,不比在氓洲地面,人熟地熟的,陌生地面有个风吹草动都得提着十二分精神防备着。这么样三年过了,一切倒还顺畅,三枪女儿大妞也四岁了,大妞长得随她妈,天生个美人胚。三枪只要人在氓洲,肩上总扛着大妞走动,偶然在路上撞上了孙家老太太,老太太看着大妞眉目,不免就想起女儿,隔着街远远得眼泪汪汪着。三枪见了多少不忍,自己不便做些,故意让手下人带着去孙家附近拐弯,最初孙老太太在门口看着大妞,几次后就搭上话口,然后就带进家里,三枪手下也省心,闲逛一圈,到了钟点接上大妞回去便是。

  在那个冬季欻然划出个休止符号,氓洲悠闲时代宣告结束了。最早记号是场暴风雪,这雪来的邪性,也没个先兆,好好放着晴,说话间漫天乌云乱滚,大雪凭空就降了,砸得氓洲人措不及防,连下着两天两夜,天上就没见亮色,地方到是堆上及膝的雪甸子,阴测测地反着赫人白色。下得猛收得也干脆,雪一停就没少许留连的,瞬间让人怀疑之前的壮烈是否真实,远远有丧锣声断断续续的响,氓洲人想这场雪又冻死了不少人,突然一阵寒战,仿佛丧锣贴着自家门板在扣,有点喘不过气的感觉。

  丧锣为丁老太爷而鸣,大街上二麻子为首的丁家人披麻带孝着一路趟过雪地,垂头哈腰的象群被锣声驱使的行尸。那场雪真冻死不少人,大多数是无家可归的懒汉们,懒汉们死便死了也没见个家人来收尸的,倒下就算万事皆休,氓洲规矩是谁家门口有扑尸,就归谁家负责。打开门撞具紫黑僵毙的尸体,骂声晦气朝那踢上一腿,被雪封住的尸体没动弹,自家脚却疼的入骨。骂骂咧咧的回家取了铲子,先把四周的冰砸松了,冻肉一块倾斜下来,看准方位用铁铲撬平了,等着拉板车的过来,不过多长时间拉板车一准过来,他们早就看准谁家门口有死人的,车上早就横着一两具呢,有的人心善捐张芦席,让人把硬梆梆的尸体裹了,有的就囫囵光着。拉板车收人一块钱,剩余的都交给他来操办,其实他们处理也简单,拉到氓山脚下,把尸首林子边一丢,饥肠辘辘的野兽自会处理干净。

  丁老太爷大殓自然不同,最好的金丝楠木棺材,早就预备好的,氓山只出最贱的木头,好的楠木全由他乡购置,有钱人家才用得上。丁老太爷装在楠木棺材里游街一趟,没入殓又拉回丁府,这不合氓洲的规律,有人耐不住好奇心去打听,回来后告诉别人,说是老太爷死前嘱咐,要丁妃回来才入土。丁妃去年从东洋回北平,继父家呆着,据说北平那亲戚官是越做越旺,丁妃如果不是女的,早就被安插进政府谋个官职。丁老爷子雪下来之前就露出衰样,丁斐见机得快,预先让家里人北平那给消息,原以为拖上十数日没大问题,那时候丁妃能赶上最后一面,突兀而来一场暴雪打乱看似圆满的计划,老太爷走得不是时辰,丁妃没及赶上,只能停着棺材等人。坊间另有说法,说是二麻子丁斐搞的古怪,存心在讨好丁妃,想借力谋个出身,至于老太爷也就暂且顾不周全,只作了天打的孽,入土为安都不可求。当然这些都街头陌尾私传,当二麻子面谁敢胡诌半声。

  丁妃隔半月才赶来氓洲,大堂上二麻子招呼下人,撬开楠木大棺材上的大钢钉,象征性与丁妃照了个面,虽在冬天但隔上半月,那股尸味还真浓郁,丁妃掩住鼻子努力不让嗅着尸臭,亏得二麻子见机快,自己动手把盖子挪整齐,然后让丁家的女人扶着妹妹进里屋休憩,让着进去嘴里不停念叨:“人死不能复生,妹妹节哀,当心自己身子。”丁妃强忍到里屋,看四下没人,这才放下袖子,发现尸臭真就随着自己跟进屋子,作了个呕态,再也挡不住,把昨的晚饭全反出来。缓过气看着地上红红黄黄黏忽忽的一片,觉得爽快很多,侧耳听到,窗外劈啪鞭炮乱响,接着鼓乐笙萧,她想,真跟唱戏一样,总算谢幕,该是心里磊落舒坦的时候。

  丁老太爷这把年纪过了,是个喜丧,丁家按着规矩全镇派发喜糕,就是一般的糕点,外面裹上大红纸张,和过年红包那样,抡谁都有,大人也就算了,对孩子们而言简直天上掉下的饼子,小孩子喜欢凑热闹,拥着赶着挤在人堆里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丁家人早就忙昏头,也不看是谁见手伸来就塞进个喜糕,连三枪家的大妞都拿上一份。小孩子不知深浅,欢天喜地拿来给三枪显摆,三枪问是谁家的,大妞照实回答,三枪脸阴了,抡园实给带大妞那人一巴掌,挨巴掌的知道是自己疏忽,半拉脸皮火辣,不敢支声,恻恻得等着三枪接着动作,幸好一旁大妞号啕大哭得及时,三枪没顾上再理他,那人暗说侥幸,偷抹下黄豆大一袖子汗珠。

  小孩子没记性,哭完就把初前事情忘个干净,边抹眼泪边在摆玩大娃娃。那大娃娃照着西洋孩子摸样做的,大小跟真人那样,赛璐璐材料在那时侯是稀罕物,还是三枪前次走卯活,在外头带回的,大妞见了跟见心肝似的,晚上睡觉都捂被窝一块,白天就随着抱着,实在抱累了才背身后头,那娃娃实在招惹眼球,走在街上勾搭得其他孩子眼睛发紫,那些孩子只看不敢靠近,大妞身前身后有人跟着,扛着枪,野孩子们挨着想过来,先被一枪托支开。吃了疼不敢吱声,一股郁结唳气都化在大妞身上,等大妞他们人过了,小孩子们往刚被走经过的地上重重的唾,他们吐出都是口水,而不是预想里的脓痰,这让他们觉得很不过瘾,口水很快就渗透进土里,遇上灰尘厚的会结成个小泥球,只滚动很短距离。

  丁家丧事办完,喧闹一时的氓洲再又安宁,丁妃这次留在氓洲挺长日子,北平她那继父发话,自己家是诗书传家礼数要紧,让丁妃守在氓洲尽足后辈孝道,有个一年半载再可回去。丁妃大城市住惯的,氓洲和她格格不入,初始还就在闷在丁家,时间长了险些郁闷出病来,整个人都没来时候生气了,二麻子怕憋出病端,北平那头无法交代,力劝丁妃外出散心走动走动,又怕闪失吩咐几个得力下属时刻跟前跟后,提防意外,再在家里马厩里选匹秉性温顺的,给丁妃代步,即使走远些也不落力。

  丁妃气质容貌都是在北平东洋这些大地方大场面熏陶而出,原本在氓洲女人中就显出众,配上一身束身猎装,骑着毛光闪油的高头大马更卓而出群,引一众人等啧啧称道。西郊鹿篱洼一带丁妃去得多些,这地方在氓洲人眼里仅就是草长得绿些而已,各花入各眼,落在丁妃眼里自然别有味道。三枪也撞上过丁妃几次,丁妃骑着马三枪走着路,几次都擦身而过,丁妃这时候已经详细听人说了自家和三枪的纠葛,免不住对这男人好奇,多看上几眼,氓洲传得神乎其神,却看不到半点出人处,想来就是小地方的人没见世面,见风就是雨讹传还是占了多数。

  三枪也留意过丁妃,那是他又一次出城,这次出得地方不远,但活有点棘手,所以多带着弟兄,刚到城门当口,背后几个就低声嘟囔,耳梢里刮到丁妃两个,三枪冷睨着过去,丁家这小娘们傲得有点作,光坐在马上那姿势,就明显着招摇。其实两个人的视点都是相互的,三枪如此看她,丁妃也是觉得对方作得厉害,因为三枪手里的大烟杆,丁妃眼光好,一眼看出烟杆是整块缅甸翡翠镂的,难得如此深绿色有匀,还透着色,是件好玩意,但配着寒酸的衣着打扮就不伦不类,让丁妃突然想到沐猴而冠的成语。丁妃笑了一笑,三枪察觉这娘们笑的意思,碍着军规不便一般见识,让笑了也罢了,脸多少挂不下,斗气催促手下弟兄行动快些,自己匆忙带队跑最前面,一气跑出数里,累得气接不上口,才缓下招呼休息片刻,弟兄们三四结群胡乱往地上就躺,一片哀声叹气的埋怨,三枪暗忖,这人全是命贱的,过不得好日子,以前做“串儿”翻山涉水,哪天不比今天走地多的,那是命贴在背上赶着人向前,紧着口气也不觉苦,稍安逸了,难得一点反而受不下去,该回去炼炼这些家伙,否则逢真要紧事情全废人了,想到这层,三枪马上命令躺着的全起身站整齐了,跟练兵那样,直挺挺两列全不许松垮,站是站了,嘴里还哼哼唧唧,三枪真恼了,烟杆往左手一擒,伸出右手两根指头一戳,埋怨声挲地收干净,个个硬绷着精神矍铄,这才象个当兵的样子,三枪满意很多,早前丁妃引发他的小小不快荡然无存。

  该着出事,三枪前脚出城,大妞后脚跟出去。平素大妞身边一直亲兵不离的,鬼使神差今天一恍惚,竟没发觉小孩子跑了,这亲兵招安进氓洲后参的军,名叫陈六子的,天生长得矬,十七八岁的男人看个头才象十四五光景,好在还干净利落,三枪在时当勤务兵使着,不在氓洲时候就交他领着大妞。

  陈六子有个睡病,打小胎里带下来,一落枕头就死沉,就算霹雳震顶都不带醒。昨晚忙个通宵,预备三枪出来必带的行李,完事后还不敢去睡,怕临行另有吩咐,好不容易挺到三枪走了,这一倒下直跟僵尸一般无二。

  大妞一早就醒,小孩子没心思,忘记三枪跟她说过要出去的话,抱上赛璐璐娃娃还到处找人,不遇,见到陈六子伏脸平俯在床上,就想推醒问个究竟,大妞屁大的个,陈六子长得再瘦小,跟她比较还是如大山那般,几下推了没动静起了小性子,爬上床蹬他背上蹦跳,这几次来得猛,惊扰了一腔好梦,陈六子睡着的身体不侧,背上驮着的大妞就站不住脚了,直溜溜滑将下来,大妞金贵惯的,平时稍不如意马上有人贴上来哄,这次摔了丁点疼原本就生气,见陈六子梦里努动着嘴,匝巴匝巴又翻回原样睡下去,没人扶她起来,顿时觉得莫大委屈,楞坐地上稍微会时间,爬起来就往外去,耐不住眼泪淌着一地。

  陈六子什么都没察觉,响午时分一片纷杂聒噪闹醒了他,他先舒坦着伸直手臂,猫那样拉长身体,然后侧耳听外面闹些什么,原先动作都是慢悠悠的,耳朵突然灌进段话,挲地面色惨白,顾不上更多,蚱蜢样床上窜起来,脚丫光着向外跑,被地上小石子尖咯着也不顾着疼了,见有路过的,扯住个人吼着问:“谁说大妞出事了,哪家的大妞?”被陈六子扯住的是个半大孩子,可能被陈六子狰狞表情吓住,有点结巴,从断断续续的话里陈六子基本知道大概,唇齿间迸出“要死”两字,也不看究竟,慌慌张张背着方向跑出几步,等省过神才站住,迟钝片刻又返身向出事那地方折返过去。

  大妞哭哭啼啼出的门,象是小号的嫁娘,她无意识在乱逛,氓洲就这么大小,每条路都是熟悉的,连每个人都似曾相识,敬畏她的大人维持敬畏,怀恨的孩子依就怀恨。没多长时间大妞停止了哭泣,她在好奇张望四周,第一次孤身走路,陌生带来的乐趣让她流连忘返,偶然她想起前面是外婆家的府邸,就顺道拐过去。孙家住的地方算是闹中取静,离开最热闹的集市不远,路口是两株大樟树,两棵树中间有条仄路,铺得大块青石,踏上去阴凉柔软,柔软来自落下的樟树叶子,叶子落在地方被人的脚带着到处跑,樟树的沉郁香味顺便充盈整条路。

  大妞拐进窄路,路斜斜仄仄,有点下坡小孩子走得时候脚紧,战战兢兢只顾不摔着,根本没发觉几个孩子也跟进来,这几个孩子都住在附近,顽劣得很,以前都挨过陈小六的枪托,对大妞有呛怨息。几个野孩子原本聚一块玩火,为首那个大几岁,是这群里的头,偷了家里的洋火在现宝,玩得起劲,偏有个眼尖,瞅着大妞往小路进去,得意扬扬的被着赛璐璐娃娃,那孩子多嘴,招呼大家“背娃娃那死丫头过去了,没人跟着。

  听这么一说,苦大仇深几双眼注视过去,大妞已经走过去了,他们的眼神被一墙的青砖撞得冒红。

  “去把她那娃娃点了。”做头那孩子,炫耀闪了下拈在手指间隙的洋火,正好是燃到尽头,扑哧冒出缕黛兰的烟丝来,袅袅妞妞往头顶上飘。大孩子说到就走,其他几个摄足贴着潜行。

  大妞听到深浅不一的串脚步声,暴虐呼吸在兴奋靠近,因为孩子本能的直觉,她回头了,大妞不明白什么叫大难临头,她记住几双瞳仁,一个个吸足了血,那么红,照身体上都火热。那些人大声讪笑,他们看到背着的娃娃点燃上了,原本娃娃鼓囔囔得,突然泄气瘪了,象被人抽干内脏,从某个缺口突然喷薄而出,仅闪眼功夫,大妞背负的团火焰,昂头腾跃而起,超越她半头高,然后又狠狠伏上身体,推她个趔趄。人被包裹进去,象肉粽或汤团里的馅,氓洲人目瞪口呆,他们看着活生生的火焰从斜刺里疾驰,火半透明的,中间扭动的骨骼放浪而舞,几乎同时,他们都闻到股熟悉的味道,事后他们想到,是煮熟的樟叶味,有人真去看了,路口靠右大樟树真被熏出道焦痕,通体黑紫色,刀锋状的,尾段颜色最稀淡处,呈现出忽蓝忽赤的色调。

  烤熟的樟茶香聚好几天都没散,三枪进城时候也闻到了,他皱皱鼻子,那古怪味道直奔脑门,让三枪难以明状难受。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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