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图 |《亲爱的小孩》剧照
临近2021年新年,我结束工作后风尘仆仆地从外地回G市家中。一进门,就发现家里的桌椅腿都缠上了布条,里面包着海绵,鼓鼓囊囊的,十分滑稽。
“这是怎么了?怕把地砖刮花吗?”我调侃道。
第二天一早,敲门声咚咚响起,我一开门,发现正是楼下阿姨。她神色不耐烦地粗声抱怨:“你们家怎么回事?晚上老是有响声,我老伴说他一晚上吵得睡不着,你们也体谅一下我家嘛!”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妈走过来向她解释了几句,说后面会注意。关上门后,老爸从卧室走出来,面色不悦:“这楼下又怎么了?”
我妈说:“可能是你晚上起夜步子重了些。昨天大强(我大哥)很晚回了趟家,肯定也有动静,估计下面就听到了。”
当天,我妈就出去买了海绵垫,裁裁剪剪,铺满卧室地板,过道里也随便铺了几块,四边露出原本的地砖,这让整个家看起来都乱糟糟的。
“都这样了,楼下好歹应该消停会儿吧。”我心想。
安心过了几日后,有天夜里,好梦正酣,突然一个沉闷声音在寂静的晚上炸开了,听起来是有人在捶打墙壁,一声一声,像捶打在人的心脏上,让人心慌,睡意全无。不过我们也没太在意,以为是谁家小孩晚上闹腾。
第二天晚饭后,那个敲打声又响起来了,我妈觉得不太对劲,出门查看,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她和楼下阿姨吵了起来——原来,楼下阿姨不知从哪找来根竹竿,在一头绑上布包,然后举着使劲敲天花板。我妈问她为什么这么做,阿姨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让我家一到晚上就吵个不停。两人越说越激动,最后不欢而散。
回来后,我妈愤愤不平:“我们已经够迁就他们家了,地板铺垫子,桌腿也包了。这楼上楼下就隔了一块楼板,怎么可能楼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再说,谁家晚上会不睡觉故意发出声响吵人呀?她还非说我们家有意整她,不依不饶的……”
但长此以往也不是个事儿。我们先是报告了居委会,后又几番报警,可即使两家人坐进派出所里调解,依旧无济于事。民警感叹道:“真是奇怪,人家都报警说楼上吵,你们家报警却是因为楼下吵。”
大哥不乐意了:“卖了干什么?我们平常生活就行,要是那阿姨再闹,报警处理就是,还怕她嘛?”
二哥只说:“你们自己决定吧,我没什么好说的,回乡下也行。”
我也只好在一旁附和:“您想卖就卖吧。”
饭后,老爸早早睡了,老妈还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
“过完年就搬走了吗?真舍得?”借着电视节目里热闹的音乐,我问。
离婚后,我爸将俩孩子留在大伯家,自己来到G市打工,一开始每天只能挣得几块钱。后来,遇到了同样来这里打工的妈妈,便有了我。
那时和我家关系最好的是二楼拐角的一家三口,我们两家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给对方留上一盘。我和他们家孩子年龄相仿,常常一起蹲在墙根看蚂蚁搬家,捡几根粉笔在墙上涂鸦。接着,我又认识了洗衣店的小姐妹、水果摊的大哥哥、麻将馆的“西瓜”小弟弟……那时候小孩子们都是“散养”,大家聚在一起东游西逛,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我爸妈都没有什么钱,就做了一个简易的烧烤车,每天傍晚推着铁皮车到老街街口卖烤肉串。卖出一串串,攒下一分分,渐渐地,烧烤摊撑起了遮阳棚,铁皮车变成了一个大车,焊上了玻璃柜,买了新餐盘和桌椅,做起了夜市摊。
夜市摊的生意就更繁复一些。白天爸妈要在家里把米淘洗沥汤,蒸上一大锅米饭,将各种蔬菜分拣洗好,改刀切丝装包。备好菜后,便是我最喜欢的制作卤味——一口大锅支在门口,烧的煤炉子需要时刻注意火候,老妈将猪蹄、猪皮、五花肉、牛肉等放进锅里烧滚,滚了一小时后把香料投入汤中,沸腾后盖上锅盖,避免香味跑走。汤锅翻滚一阵,老妈再另外起一口小锅炒糖色,炒好后的糖色被迅速倒入大锅,“呲”的一声,卤香味伴着蒸汽飘出,霸道又浓郁,这时我会凑近,鼻子使劲一吸。
这锅卤汤每天都会投入新鲜肉材,只会越煮越香,成为我家的秘制老卤。除了肉,锅里还会放一些土豆、鸡蛋、海带、炸好的豆腐等配菜一起炖煮。G城人嗜辣、嗜酸,晚饭时,老妈常常捞出一块卤肉切片,配好菜蔬和酸辣的蘸料,煮点酸菜汤,就是我们家的一餐。
吃毕晚餐,将近6点,老爸将桌椅、棚伞和食材等装进三轮车,骑出街道,停到马路口,将东西放在选好的地方。夜幕降临,撑好一个简单的棚子,亮上灯,老妈将蔬菜摆齐,支上炒锅,卤味飘香后,就迎来路边的第一位客人。
摆开摊子后,直到凌晨四五点,他们才能回家休息。老妈会做的菜不多,主打特色“怪噜炒饭”(客人自己选好炒饭里加什么蔬菜,每一份炒饭都是不一样的),10块钱一份,配上一盘卤肉和一瓶啤酒,就是客人最喜欢的套餐了。
几年下来,我家生活蒸蒸日上,街坊邻居的手中也都富余了,小卖部换了新的冰棍柜,街上洗衣店新装了门面。后来,挑着箩筐卖菜的叔叔婶婶们陆续搬走,街头的卤味小店有一天关了门,再后来,我们也搬走了……3
2005年,爸妈决定搬到火车站附近闯闯运气。火车站口每天迎来外客,送走乡音,人来人往,累了、饿了可以在路边吃上一口热菜、喝上一碗热汤,不愁没有生意做。
我仰着头问道:“那我们要搬到哪里住呀?”
我们住进了火车站附近一个80年代落成的小区,这里距离最大的批发市场和小学只有几百米。小区名字中虽有“飞机”二字,可我从来也没有在这里见过飞机。
小区巷子前的那条“解放路”,正是去往火车站的必经之路,爸妈便将小吃摊支在临街店铺前的人行道上。晚上店面关门,小摊就开张,也算是给老板看门了。老板没意见,只说收摊时把卫生做好就行。
爸妈支起新的大棚,将做菜区和食客区分开,可以多放几张桌子,又买了一个大冰柜放食材和冰啤酒。除了炒饭,爸妈也开始做回锅肉、爆炒猪肝、小炒腊肉这些小炒,在当时都算比较贵的菜。
后来,老妈还买了十几个砂锅,煮上了砂锅粉。这也是我晚上做完功课后常吃的一道宵夜,锅里放上肉丝、火腿、鹌鹑蛋、海带、蔬菜和粉丝,淋上熬好的高汤煮沸,一碗折耳根辣椒蘸汁,再配上一碗卤洋芋。这滋味,我回味了许多年。
2008年,开年的冻灾,道路结冰,大片的电线都被冻坏,放在屋外的棚也被掉下来的冰锥子砸出了几个窟窿。外面天寒地冻,晚上气温更低,人们极少出门。原本路边摆满了夜市小吃,都陆续关门歇业了,只剩我爸妈依旧守着煤火,坚持每天出摊,他们说:“能卖出几碗炒饭也行啊,再难也要做下去,跑晚班的出租车司机也得吃饭的呀。”
这份坚持让我家多了许多司机朋友,他们只要排上班,都会来照顾我家的生意。24岁的大哥跟着舅舅做起了装修生意,到处跑项目,挣了点小钱。老爸也想着让二哥学门技术,就让他考了驾照,去当一名出租车司机,自己挣钱。
入夏后,夜市摊前新修起了高架桥,架起了人行天桥,立起了更多路灯,照亮了四面八方。入夜后,灯火辉煌,往来的人络绎不绝,爸妈的生意更加火爆。
我妈说:“你哥在外面跑出租车认识的,谈了挺久,要结婚,我和你爸想着他们自己愿意就赶紧办了。”
可好景不长,又过了没多久,嫂子就吵着要跟二哥离婚。我偷偷问妈妈怎么回事儿,我妈也只能悄悄说:“你哥偷偷打牌,车放在一边不去跑,输钱了到处借钱。台班费也交不上,躲出去了,气得我们哦!”
“找到了,车子是不敢拿给他开了,你爸打算今晚教育一下他,希望他听进去,好好赚钱养家。”
“那他欠的钱还了吗?”
“那能怎么办呀?我和你爸还呗,还了之后,我让他把出租车退了,回来帮我们,到时候,我也给他开工资。”
那晚,爸妈把在外工作的大哥也叫回来了。大家吃完饭,就开始“教育”二哥。
大哥臭骂完二哥,又开始数落老爸的不是——我这才知道,两个哥哥小时候的生活很辛苦,早早就辍学出来打拼,“你从小到大管过我们吗?离婚后,你出门打工更是没怎么管过我们!他成这样,怪谁……”
这场“教育”持续到深夜,大家坐在一起狠狠地深谈了一次。二哥痛定思痛,表示会好好赚钱养家,不会再混日子,他也不跑出租车了,就跟着爸妈做餐饮生意。4
三室一厅,客厅向南,纯白暗纹的瓷砖严丝合缝,白天阳光照进来,与白墙交相辉映,温暖明亮。天花板有吊顶,淡蓝色的长管灯嵌在顶上,四周点缀几盏小灯,围着中间四四方方的装饰灯,窗外的微风吹进来,灯周边的水晶垂饰就叮当作响。餐厅放上一方麻将桌,过年过节,亲戚朋友会来家里打上几把,聚聚手气。电视也从“大屁股”换成了大液晶屏,奶灰色沙发,背墙上挂着爸妈的出租车司机朋友送来的挂画和姨妈亲自做的绣画“家和万事兴”。
我和他们的作息依旧颠倒。早上6点,爸妈回到家一开门,睡梦中的我就意识到该起床了。我吃早餐,他们吃点“宵夜”;我出门上学,他们上床休息。我下午放学回家,他们已经“起床”赶去出摊了。大哥留在了G城,继续做着装修生意,回家后会给我做饭,我洗碗。那时,我每天和爸妈见面的时间,只有早上那1小时的“早餐会议”。
我从碗里抬起头看着爸:“啊?他们要搬走了?”
王叔叔是爸爸的老友,为人正直可靠,爸爸信得过他。为了少交税,便和他达成协议,等还清贷款再过户。
“二哥那边没意见?”我小声地问我妈。
此后,大哥彻底不接老爸电话了,想起才会突然回来一趟,过年也不着家。
大二时,我接到老妈的电话,知道大哥和舅舅合伙开了公司,但经营不善,没结着工程款,反倒欠了工人工资,过年不敢回家。直到工人上门找到爸妈,他们才知道。
为了舅舅和大哥的事,爸妈也一直有争吵。双方各说各有理,掰扯不清,老妈对老爸处事的态度愈发不满:“唉,你说他能干成什么事?现在动不动就有人上门要钱,我们也不知道现在人在哪儿,但他们好歹要把人家的辛苦钱结了啊!你爸又维护你哥,觉得是你舅吞了工程款……”
“这事和你们有关系吗?他们自己解决,以后有人到家里要钱,直接让他找大哥舅舅他们要呀,不要说把责任推给谁……你们已经够操心了。”我在电话里劝道。
爸妈年纪也大了,餐饮生意彻底交给二哥一家,平时二嫂照顾着小摊,二哥则贷款买了一辆车,开起了滴滴。
老爸每天就在家里做做饭、养养花,和小区里的老哥们一起聊天打牌。老妈闲不住,找了一个洗衣店的工作。大哥结清了工程款后,听说又开了一家小公司,还有了一个女朋友。哥哥们都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我在外地上大学,不常回家,但我依然觉得家就在那,不会散的。
我和朋友说起这事时,朋友还调侃道:“感觉你爸妈好潇洒呀,事了拂衣去,有古人‘解甲归田’的勇气啊!”
我哭笑不得。
他抬头环顾了一下这个家,又说:“你是在幸福的家庭里成长的,不要做一朵温室的花朵,以后遇到什么事,都要学会坚强面对,爸妈现在老了,也帮不了你太多了……”
我酸了眼眶:“我知道的。”
父母搬去J城后,我反而因工作变动又回到G市。我租了套两居室,以便爸妈随时回来看我,有地方可以住。
即使隔了两座城,我们也能通过手中的“小砖块”看到彼此生动的表情,听到彼此熟悉的声音,好似就在旁边坐着聊天一般。有时在视频的这头,我会看见爸妈在锄地、种菜、喂猪,自给自足、走亲串友,每天的活计安排得满满当当……
“今天你们在老家怎么样呀?”
视频里,爸妈忙得灰头土脸,但是满脸都堆着舒心的笑容。为儿女活了大半辈子,不如归去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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