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原阳的黄河边。河水从家门口跃出邙山,携伊洛河与沁水奔流入海。由于河水从上游裹挟泥沙过多,下游水流平缓泥沙淤积、河床渐高。自此以下,很难有支流注入黄河。
都道黄河之水天上来,谁知"铜头铁尾豆腐腰".出了邙山的黄河,在千里平原任意挥洒。人们为防水患筑起河堤,但狂龙一怒,无人能敌!黄河下游河段,"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几成惯例。
我听父亲讲述家族故事,我家原本居住在原阳黄河北岸河坡庄,离河沿很近。冬季黄河结冰,大块冰凌碰撞,震得家里窗户纸呼啦呼啦响。后来一场大水,河坡庄塌进黄河,祖上只好把家迁到了如今的原阳小刘庄。
我家的祖坟在小刘庄后地。自我这辈往上数,能数到八代。按照百年四代估算,我们这支来到小刘庄应该有两百年了。后来我查阅清代老县志,康熙年间的县志中查到了"河坡庄",但披阅道光年间的老县志,河坡庄名已经不见了。究竟它是哪年遭劫,不得而知。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上大学时,已学会了《黄河大合唱》。但直到后来,我在壶口看到惊涛裂岸的黄河瀑布,才明白啥叫"黄河在咆哮".
自临汾向西,出台头,过吉州,一路翻山越岭,蜿蜒前行。刚过中秋,山风已寒凛,远远近近黄栌次第醉红。快到晋陕交界时,汽车盘旋在山间,便已听到轰鸣的水声。
这里的黄河怎能叫河啊!分明是狂怒的狮子,是翻滚的蛟龙。本就不宽的山峡中间,河水又切出一道深涧,大股河水跌入涧中,瞬间摔成阵阵惊涛,激出重重浊浪,腾起层层黄雾,涌出滚滚激流。见惯了平原上缓缓的河水,乍见如此狂涛巨浪,我身心为之激荡,无法按捺升腾的心绪。
这多像"抗战"时的国人呐!当家国危亡之时,无论多绵善的心灵,都会迸发出雷霆震怒。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来到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坎布拉国家森林地质公园,坎布拉群山环抱中,就坐落着李家峡水电站。大巴行驶在坎布拉森林公园,远远近近山,高高下下树,云雾缭绕,仿佛江南烟雨,根本没有置身大西北的感觉。在李家峡水电站,我第一次见到了"黄河清".
李家峡水电站位于青海省尖扎县与化隆县交界处,是黄河上游水电梯级开发中的第三级大型水电站,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双排机水电站,主供青、甘、宁、陕四省用电。眺望李家峡水电站的高峡平湖,远处连绵起伏的丹霞赤峰倒映在一碧万顷的水面上。从坝顶俯瞰黄河下游,窄狭的河道与上游平湖形成对比,清澈水流从导流洞涌出,打着漩涡向远处涌动,绿得令人神迷,翠得叫人心醉。不由想起朱自清先生笔下的梅雨潭,但梅雨潭怎比得了它的波澜壮阔,怎赶得上它的宏大与邈远?
我从小看到大的黄河都是黄的,河岸是黄土,河中是黄流,河滩上刮大风卷起的是黄尘。李家峡流出来的碧清河水,到了兰州,又变成了滚滚黄流。我曾到过宁夏的沙坡头,也到过内蒙古的巴彥淖尔,那里的河水都是黄的。在沙坡头,我乘坐羊皮筏子漂流在黄河上,除了对筏子感到陌生,放眼周边,河水、河岸、岸上青草、岸边沙丘,景致像故乡一样亲切。在巴彦淖尔,到磴口参观拦河闸,看到800里河套最重要的水利枢纽工程,似乎也没看出它与故乡家门口的渠首大闸有多大区别。
我最终抵达山东东营,来到黄河入海处,又有了不同的感悟,似乎悟出了大河的另一重使命。
那是一个早春,我们一行4人,驱车千里,从太行山脚下来到了河口海滨。这时的黄河,没有了沧海横流的浩瀚,只剩下不足二十丈宽的水流。河岸滩涂,去年的滩草早已枯黄,今年的嫩绿尚未破土。放眼看去,一望无际的是广袤无垠的河滩。此前的黄河滩我见过不少,这儿是从未有过的阔大。以往在河滩极目,总能看见起伏的天际线,但在这里,任凭你旋转多少个360度,看到的只有地平线。
我搜遍脑海所有的储备,找不到能形容这种河滩的语汇。面对无边的空旷寂寥,我想大声地呼喊,却不知道该如何呼喊,更不知道该呼喊些什么。
原野朔风阵阵,天地一片苍茫。渐渐地,纷乱思绪才稍稍有了条理——我把这里叫作河滩,是否完全弄错了概念,这不就是一片广阔的冲积平原吗?
黄河真的无愧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它默默搬运着、搬运着,把高原的黄土一点一点运到海滨,把海填上,指望给子孙拓展多一点、再多一点栖息之地——这是多少精卫的魂牵梦萦啊!据有关资料统计,按正常年份,黄河每年携沙造陆3万亩左右。
早年间我在李家峡见到的"黄河清",进入21世纪,随着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的全面竣工,中原也能看到了。
2020年清明节后,我和妻子带着两个姐姐来到孟津的黄河边,看到那如海般清澈蔚蓝的河,黄河边长大的姐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黄河?
这就是黄河!三门峡的库区容量不够,所以即便是水库大坝上游的黄河水,多数时间也是黄的。但小浪底水利枢纽就不一样了,宏阔的高山深谷,为河水留出了太大的辗转腾挪空间。一年中除了调沙的季节,大坝放出来的水都是清的。
小浪底水利枢纽竣工后,黄河再未出现断流。曾经一年断流一百多天,开封以下千里河床严重干涸的噩梦早已不再。且从上游下来的泥沙东流入海,又能不断增润我们的国土。
如今的黄河,在孟津、孟州河段,大致有半年左右的时间,都可以安享河清。黄河清,才是盛世,坐在清清的河边,感受这无尽的沧浪,无论是濯足还是濯缨,黄河边的百姓,都是自在安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