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旋律开始曼妙弹奏,很快白露到了,中秋亦临近了。在街角转弯处忽见卖菱角的担子,真是亲切。卖菱角的老翁用扁担挑着两只浅筐,一只筐里是熟的,一只筐里是生的,熟的颜色乌紫,像乌檀木雕刻出来的小工艺品;生的粉红鲜嫩,周身像涂了诱人的桃红。新鲜的菱角一粒粒单看,模样是极俊俏的,尤其置于盘中,微微上翘的两角,小元宝一样又吉祥又喜庆。
这种菱角,我熟悉得很。从前,这是乡下小孩子们司空见惯的恩物。现在的城里孩子,很少看到更很少吃到,因为就零食品种来说已是太丰盛了,多到不再稀罕了罢,就是地道的乡下孩子大约也不能体验采菱的诸多趣味了。
童年时,故乡的门前或高埂上便有清浅如镜的池塘,塘埂四周是茂密的芦苇野草和歪脖子树,而池塘里则是密密麻麻的荷和菱叶了。菱叶绿得发紫,喜欢羞答答簇拥在一起。
暑假虽然过半了,头顶的太阳依旧火辣辣的,割草或者放牛晚归,贪玩的伙伴们自然不会错过在池塘边玩耍的机会,因为男孩子们可以在池塘里来几回“狗爬式”降温,女孩子胆小,但天生有一种爱美之心,用田野上的各种野花很快辫一只花环,套在牛角上,那牛即刻昂起头,显得滑稽可笑起来。还有,池塘边的芦苇丛中时常有各种鸟来做窝,细心的同伴冷不防就能捡到一两只沾满泥巴的野鸭蛋或者一枚青青白白的大鹅蛋,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可是也有令人懊恼的时候,光着脚丫的我们,脚心不是被茅草扎得生疼就是烫得要跳将起来。但是晚上睡了一觉,第二天,丝毫感觉不到什么。
菱叶夏天开白色、淡黄或粉色的小花,满天星星一样点缀在碧波轻漾的水面上。
有一次,我们像发现了别人不曾发现的秘密:咦……挤挤挨挨的菱叶像蚕吃桑叶一样,竟会发出“滋滋滋滋滋”的声响!像小伙伴间的窃窃私语。我们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想探询个究竟。有个绰号猪三歪子的忽然卯足力气,大喊一声:“‘水鬼’来了,快跑啊!”几个年龄略小的孩子懵懵懂懂,看到大孩子跑,“哇……”也跌跌撞撞跟着领头的边哭边往家跑。跑了一阵子,忽然发现哥哥姐姐们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回头一看,歪脖子树下,你挠我一下,我顶你一把,正笑得前仰后合,方才明白是被捉弄了。于是用晒得黑泥鳅一样的手臂擦擦眼泪,破涕为笑,慢慢再往回走。
采菱是要等到初秋的,果实才会丰盈饱满,可是彼时的我们哪里等得及呢?天天巴巴地等着看着呢。山芋熟了,花生熟了,玉米熟了,菱角也可以去采摘了罢。
“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童年的乡下,这种文学作品中描写的《采菱曲》的诗意场景没有丁点儿记忆,池塘里的菱角也不知道谁人种植的,也似乎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哪个长辈去打理过它们,完全是自由自在生长,竟也是争相挺立枝叶繁茂,颇有点让人费解。
采菱需要秘密进行,所以有一种冒险的快乐,因为父母亲怕我们失足落水,真的被“水鬼”捉了去。
于是同伴们悄悄拉钩相约,把牛啊,猪啊,羊啊赶到约定好的地点,一溜烟向池塘跑去。“噗通”“噗通”一个赛过一个,几个猛子便跃到了池塘中央,胆小的女孩子也战战兢兢跟着下了水,将男孩子们抛到塘边的菱角秧子翻转过来,哈,肥嘟嘟的红菱,四角粽子般的青菱,长着尖尖弯钩的野菱,一会儿,口袋里就鼓鼓囊囊,连带来的水瓢草帽兜也装满了。男孩子们可不肯立即收手,采罢菱角,又在池塘中央打起水仗来,“哗啦哗啦”的泼水声,嘻嘻哈哈的欢笑声使得受惊的虾兵蟹将们鱼贯向荷塘深处游去。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天边的火烧云燃烧起来了,可依然意犹未尽。待缓过劲来,大伙儿这才迫不及待跑到荫凉处,开始分享采摘的美妙果实。
我们只拣红菱吃,白嫩嫩,脆生生,甜丝丝;青菱水渍渍的,有种苦涩味,因为没有熟透;野菱我们俗称“鬼菱角”,淡褐色,只有拇指般大小,有锋利的刺,想剥开它不容易,常常一不留神将你手心划拉出一道道裂口,疼的人嗷嗷乱叫。
菱角生吃不过瘾,聪明的谁又燃起火堆,将红得发紫的老菱放进火堆里烤,很快,四周便弥漫一股焦香味。灰烬里扒出的菱角烫痛了手指,只得两手轮流翻转,放到唇边不停地吹,待到不烫手时,嘴巴咬成两半,手指捏着一只菱角尖,往嘴里一倒,完好的半粒菱角米就顺势落在口中,粉粉的,唇齿留香。
满足了口腹之餍时,才互相仔细打量,一个个都成了“花猫脸”,手上,衣服上,脸上,尤其嘴巴,简直乌紫一片。于是,互相取笑,“贡献”大的孩子就给小不点们起绰号,小不点们摸着脑袋,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嘿嘿地笑。
夕阳一点点落下去,启明星升起来了。这时草坡上牛羊亦吃饱喝足,肚子溜圆,我们心满意足哼着小曲,赶着它们,各自回家。
岁月静静流淌,转眼数十年过去。曾在江南水乡吃过精美的菱角菜肴,也品尝过嘉兴最有名的鸳鸯湖的菱角,饕餮盛宴抑或大泽菰蒲的风味,到底抵不过记忆里的故乡,那难忘的童年的味道。
“卖……菱角……唻……”。午后,寂静的小巷又传来悠远的吆喝声。是“碧花菱角满潭秋”的时候了,那菱角的味,乡村的味,童年的味幽幽地飘散出来,往日温馨的画面在脑际中铺展开来。唉,什么时候,我们还可以重回故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