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旧俗,或人丁单弱,或命里定数,在堂房表亲缔结姻亲之外,还时兴结交干亲。有情意相投的,称兄道姊,呼弟唤妹,不拘尊幼礼节,毫无约束,很是盛行。倘是庚年相同,则又添一层缘分,就称对方“同年”或“老同”,过年过节都上下走动,既热闹又亲切。
母亲就有个同年。
母亲念过两年小学,十好几岁赶上扫盲进了学校。与母亲同桌的是位乡下姑娘,姓方,年纪情形都相仿。她每天都早来,就去等母亲。母亲则要帮外祖母料理完晨间家务活方能出门,临了喝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饭。用外祖母的话说,念书坐着不动,不饿,稠的要留给干力气活的哥哥嫂子们喝。母亲有时觉着委屈就分辩道:越是坐着不动,才越觉着饿!她的同学这时就连连推她出门,行到无人处,便拿出自己预备中午吃的饭分给母亲。那几年饥荒,真正的乡下倒比镇上好过活,有自留地,有山林有湖汊,垫补着够吃。即使这样,母亲也不能夺人口中食,一定要推辞。这位同桌说,不妨事,还有个妹妹天天上街卖莲蓬菱藕,中午再去那儿吃。这么一说,母亲也就不推辞了。再以后,遇到外祖母面有难色的时候,母亲也不多说什么,早早做完自己的事就出来寻方家姊妹,帮着卖莲蓬鸡头,粉藕对菱。三个人边吃边卖,卖剩下的也不带回去,留着当中饭。最好吃的要算熟藕了,一寸来长的藕块,头天晚上加水入锅,用文火焖上一夜,第二天早上煮得透熟,吃起来又粉又糯,满口藕香,既好吃又管饱。莲子也很好吃,但只能当零食,不饱实。
母亲终于还是因为饥荒辍学了,放着一个半大劳力念书不干活,那个时候简直是奢侈。她的同桌不久也弃学回家了,因为定了亲,要谈婚论嫁,至于嫁到何处嫁给什么人,母亲并不清楚,再后来就音信不通,消息全无了。
十五年后,一个夏天的傍晚,母亲在河边洗衣。医院培训班几个学员也在那里洗衣,其中一位女子的面貌甚善,仿佛见过,只道是方家姊妹中的那个妹妹,母亲便张口打听,不想眼前这位就是她念想多时的同桌……
两个人遂结拜为同年,两家的孩子都赶着喊“同年娘”。
同年娘被母亲拉着手走进家门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晰:三十多岁的人,手拉手进来,像孩子般亲昵无间。她们谈几句,又笑一回,再续说一遍做女孩儿时的趣事,时而又将对方的手拉过来,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一番。这个极具戏剧性的场面,让我有点诧异困惑,又有点激动不安,心底还有一股暖暖的想哭又想笑的冲动——我这个六七岁的孩子被感动了。这种感觉很是奇妙,直到许多年后,在我关于童年的记忆里仍是最温暖最可宝贵的体验。
同年娘或许是我所见过的最具女人魅力的女子吧。与身俱来的良善温和自不必说,稍显单薄的中等个儿,清癯秀丽的面庞,一双淡褐色的眼睛时时露出沉静的笑意。干干净净的衣衫上散发出一股药用胶布和着苏打水的味儿(同年娘是“赤脚医生”)。她有一件鹅黄间绿的小格子的确良衬衫,小方领,包布小纽扣,配着她的容貌身材,别提多好看。我的印象很深,以至后来想起同年娘的模样,就一定是穿这件衣服的。
我经常被母亲支使着去同年娘家,我自己也非常乐意去,一来能和两个妹妹尽性玩闹,二来可以在乡下见识到许多新鲜有趣的东西。去的时节多半是正月或三四月间。我们上山抽竹笋,在屋后一大片山林里疯跑,她们教我如何抽竹笋剥笋米,还去摘大把大把的映山红,将花蕊去掉,吮吸花的顶端,舌尖就会留下一点青气,一点淡淡的甜味……村子前面有好大一片湖,广产鱼虾,多生红莲野藕、菱角鸡头,这就是曾帮助许多人度过饥谨岁月的恩物,这些人中也有母亲。
同年娘有四个儿女,都是极懂事明理的,生就的谦和热情,吃的玩的没有不尽让着我的。有时也不免吵闹,同年娘从不嫌烦,总是在一旁面含笑意地看着……若是惹了大麻烦,比如上山玩划破了新雨靴这样的事,同年娘也会连叹可惜呵责一番,但眼睛里没有一点火气,善察眼色的孩子知道,这儿永远是安全的。和我粗枝大叶脾气不好的母亲比起来,这种做孩子的无尚幸福一直让我羡慕不已!
再后来,同年娘就病了。
她本是医生,先自己诊治自己吃药,并没有当回事,不想却是一个大症候,再去大医院检查,已经是晚期了。她淡褐色的眼珠更淡了,甚至有些发黄,眼睛里的笑意也少了,也远了——她放心不下她的四个孩子。大女儿有了对象,该考虑婚嫁,儿子上初中面临升学,小女儿才八九岁,还是淘气憨玩的年纪……母亲去看她,她就拉着母亲的手一遍一遍地说,一遍一遍地流泪。实际上,我后来想,同年娘这是在母亲身上存着一些期望,她是她孩子的义母啊!
同年娘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去世的,临终前几日突然想吃煮藕。寒天冻地,腊月黄天,河湖都封冻了,哪里去弄藕呢?母亲得了信,一连几个早上去菜市上守着,心里急得什么似的。第三天,终于看见一个人寒瑟瑟地提着一小土筐藕过来,母亲如同得了宝贝一样全买了下,拿回家用布袋装好,一边嘱我快送去,一边说:“天意呀,天意!也说不定你同年娘要好起来了。”
但同年娘并没有如母亲所言好起来,去世的时候母亲就在身边,她一直拉着母亲的手……母亲痛哭失声,如逝手足.
常言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话里透着中国老百姓的天真拙扑,拙朴里有一份对人事的执拗,一份传奇与浪漫。同年娘和母亲都是世间再平凡不过的妇人,说不上是义结金兰,情同生死,但她们故事里的那点机缘巧合,那点真心诚意,也足以让庸常芜杂的人生凭添那么一丝温情,一点暖意吧。
同年娘死后不久,我们全家也搬离了故里。母亲终究没有尽到一个义母的责任。我的愧疚似乎更深些,我一直觉得,我从同年娘和她一家人身上得到的远比她的孩子从母亲那儿得到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