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落下来,时间的秩序就乱了。
清晨推开鲁院的窗,竟记不清正在到来的是哪年哪月哪一天。前一天走过的路和今天想走的路,都被干净、洁白的雪遮盖得严严实实,没留下一丝缝隙。心亦迷茫,很多问题、很多事情也突然不知应该从何处着手或“下脚”了。
走在覆雪的路上,每迈出一步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莽撞。现实中的一切,一经白雪的覆盖,似乎都幻化为深不可测的岁月,而岁月里的收藏,又一向难以言说。于是,每走一步,内心都会生出些许的不安和疑虑。
就在一只脚刚刚落地的瞬间,已经有隐约的呻吟从暗处传来……
踏雪寻梅。只可惜,我的东北老家不生梅花。虽然生命里不可回避的雪总是会年年纷飞年年落,却怎奈无梅可寻。那么,这很有些浪漫气息的想法或念头,究竟是从哪一年发端的呢?是陈晓旭领衔主演《红楼梦》的1987年?是读理工科学校时几个男女同学相约踏雪的清晨?是很早以前那些伴着煤油灯偷看《红楼梦》的深夜?是更早以前那个蒙昧混沌的生命起点?也可能,就是曹雪芹告别江宁,初居蒜市口的雍正六年吧!
那好。就让我们结伴同行,趁白雪暂时弥合了时光的缝隙,穿过北京城,去昔日的蒜市口追忆那个著梦、咏梅的人。
我们出发,从芍药居的鲁院到薛家湾附近的蒜市口,需要在时间维度里斜插大约280年,否则就只能到达瓷器口而永远到不了蒜市口。举目远望,头上是灰暗的天空,脚下是茫茫的白雪,车在北京横平竖直的马路上行进,宛如穿行在某个隧道之中。如果将时间的指针倒拨280年,我们的脚下肯定无路可走,那将是大片空旷的荒野,沟壑或阡陌纵横,又有厚厚的积雪覆盖其上。管你乘坐什么车呢,都只能止步兴叹:世路难行啊!即便到达那个被称作“十七间半房”的去处,因为费了太多坎坎坷坷的周折,穿过了太多宽宽窄窄的胡同,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
那样的一个冬天,刚刚被贬“归旗”的曹家人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彤云低垂,哈气成霜,雪后的柴扉前留不下一串探访的足印。守着那么一座如《聊斋志异》小说布景般的院落,又能做些什么呢?一个天性敏感、生来多情的14岁少年,恐怕只能手抚残卷,一遍遍追忆江南的小桥流水、日暖风和、莺歌燕舞和深院朱门背后的繁花似锦。
人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的时候,总会想办法在脑中开启一道精神之门。平常一点的如蒲松龄,以一个落魄书生的身份邂逅几个温暖销魂的花妖狐鬼,以缱绻沉迷打发掉一段人生的艰辛苦涩;隆重一点的便如曹雪芹,一边叹息一边低泣,一边以血泪建构起一座亦真亦幻的文学大厦,把自己的人生,把别人的人生,把世间的荣华富贵和徒劳虚妄再从头至尾地演绎一遍。
人生如梦。不好,也好。不好,是因为太过短暂,人生的很多况味,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匆匆而过了;人生的很多经验,还没来得及系统总结就到了“交卷时间”。不一定是贪生怕死,只是一想起如此仓促的人生,总会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好,是因为种种的悲苦和艰难终于可以一挥手抛到身后,愿意谁捡谁就捡吧,反正已经不属于自己。后来的人,如果聪明地发现了拾来之物的晦气,也可以尽早觉悟,一“梦”而弃嘛!一时不能出手,也可以学阮籍,学曹公,醉而忘却。
一部《红楼梦》读来读去,还是有关结局的那句话易记、易懂、令人难忘:“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人生呀,文学呀,历史呀,人与人之间的那些纷争和际遇呀,藏于每一个人心中的那些爱恨情仇呀……到头来,不过是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无声无息的一场雪嘛!
我们到达瓷器口地铁站时,雪,仍然在下。当下的瓷器口,和200多年前的蒜市口,终于在同一个地点合二为一了,但熙熙攘攘的人流、驳驳杂杂的脚印却粗暴地踏破了雪的平整,一种秩序已被另一种秩序摧残得体无完肤、纷乱如麻。据说,雍正六年正月,曹雪芹的堂叔、时任江南织造的曹頫获罪,京城以及江宁的家产俱被抄没。是夏,曹頫家属回京,隋赫德奉旨“少留房屋以资养赡”,拨给“崇文门外蒜市口地方房屋十七间半,家仆三对”。至此,这里的“十七间半房”就成为曹雪芹随其祖母和母亲马氏“归旗”度命的第一处居所。
至于后来,这样一个应该被后世牢记的地址是如何被一个国家、一个城市以及期间的几十代民众一点点忘记,直至最终丢失的,已经无法考证。遗忘,如深深的时光之水,掩埋了关于那段历史的全部记忆。后世研究者们的目光如徒劳的风,一次次从空荡荡的湖面上扫过,却总是无法确定这片水域是否曾有一块石头落下,落到了何处,有没有留下声音和水花儿。
本世纪初,中国历史档案馆的一位馆员发现了一份清朝刑部的档案。档案清楚地记录了曹氏家族“归旗”后的确切地址,经过勘查,初步确定了具体位置。2003年,有关部门开始提出遗址复建的动议,但项目迟迟没得到落实。时间延宕至2006年,地铁5号线建设规划获批,地铁中心线正好从遗址中心线穿过。有关部门认为“遗址”上现存的房屋是十八间而不是十七间半,不是真正的遗址,且房屋已经在民国时期被复建过,就算是原遗址,也不再有什么意义。于是,地铁工程如期开挖。结果,拆去十八间房后,十七间半的地基露出来,“故居”的身份得到进一步确认。事已至此,最后还是“故居”让位于地铁。2008年,部分文化人重提“故居”复建计划,但那十七间半房上边已经建成了地铁站的通风口,要建也只能移至他处。移向哪里呢?向北,有40米的空间,但已经有了地铁的附属设施;向东100米,可以考虑,但没等方案落实,一个小区的民居已经捷足先登,拔地而起……
曹雪芹生于乙未,康熙五十四年,肖羊。终其一生贫困潦倒,著书劝世,也劝慰自己。乾隆二十八年,癸未年,又是一个羊年,他自己也可能感觉活得了无意趣,早早地结束了悲苦的一生。宿命论者认为,肖羊的人多运势不济,“十羊九不全”,命苦。这种来自民间的说法大多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只是“应”到曹雪芹身上时,准确得出奇。说命苦,他又岂止今生命苦?人已离世几百年,那苦不是仍在延续吗?生前的居住之所,荒凉边远一点儿也就罢了,可在他死后为何偏偏又摇身一变为寸土寸金之地?以至于后人们争来争去,始终不肯把一个“没价值”的纪念馆在“黄金地段”建起。后来,又听说地铁站地下二层过道上画了一组《红楼梦》主题壁画,我们专门买票去看一趟。壁画的位置刚好就在那十七间半房子正下方二三十米的样子。看罢,一干人从长长的地下通道往上走,鱼贯而出,我突然想起了去某个古墓看壁画的情形。当然,两种情况是大不相同的。这是人的通道,人的活动场所,深埋的只是文化。
出来后,感觉天色明亮许多。那个立在曹雪芹故居遗址之上的地铁站通风口,显得格外突兀。我站在21世纪的雪里,沉思良久。我并不想抱怨这个通风口,虽然就是因为它,文化才左腾右挪怎么也找不到一个通风喘气的地方。我只是心中有一点儿凄凉,因为文学,因为那个曾经替人类流了很多眼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