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颜清明入梦来 那只背篓孤零零地蜷缩在老家的角落里。每次见到它,都会让我生出无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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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几年了,不知是季节的轮回,还是心灵的感应,在临近清明的淅淅沥沥的夜晚,几位至亲的慈颜就会进入梦境。是呵,他们都走了好多年了,而我竟无一点文字来祭奠,全无慎终追远的意思。是不是他们来“索债”了?于是,我诚惶诚恐地写上几句,以为今年清明的祭礼。

  仙风道骨的祖父

  挺拔的身影挟着一股清风,祖父美髯飘飘地向我走来。眉宇间依然是那样的神采奕奕,仙风道骨。在我的脑海里,祖父一直没有真正离开过我们,只是又一次背着行囊出远门了。他是石匠、木匠、草医,会武功,懂八卦,写得一手好字,方圆几十里,青山绿水间,到处有他漂亮的书法。我现在还能涂鸦几笔,都得益于小时候的耳濡目染。

  他一生侠肝义胆,修桥铺路,行善积德,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贫民慈善家。家在道旁,过往行客常常被招呼进家吃饭,事后一问,家人皆不认识。我们家延续着一个传统,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要“祭桥”。本村和邻寨,溪涧与沟壑,到处有祖父修架的石桥、木桥。村里有一口近百年的水井,凉亭覆盖,青石铺围,光滑锃亮的青石盖板上,有祖父镌刻的率众修筑水井的记录。2017年正月,邻村一户人家忽然来到我大哥家,披红挂彩,鞭炮喧天,封了一个大礼包对我们家表示感谢。我们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来,上世纪四十年代,该户人家穷困潦倒,父亲死后无力下葬,我祖父闻讯后,捐了一副棺材,才让其父得以安息。六七十年过去了,家道一直未有中兴,但这份情仍铭刻于心,不敢忘怀。近年家境好转,方有了报恩之举。

  七十七岁的人了,照样目光如炬,精神矍铄,挑上七八十斤仍然脚底生风。那年腊月间,寒风凛冽,天上飘着罕见的鹅毛大雪,祖父提着一大桶猪食到五十米开外喂猪,眼睛一黑坐在地上,扶回家后,与闻讯前来的族人及本村一医生谈笑风生,旋即驾鹤西去。没有预兆,没有痛苦。都说是福报。

  哭瞎的祖母

  进入我梦境的祖母,依旧是火塘边穿着深褐色衣服,佝偻着干瘪的身子,就着一个草鞋木马熟练地打草鞋的样子。阳光从窗棂间斑驳地照进来。取草,搓绳,钳入,链接,拉紧,金色的稻草在空中飞舞,屋子里飘漾着从原野带来的清香。祖母每天重复着这看似简单的劳作,以满足一大家子的需要。

  累了,她就艰难地站起来,伸伸腰,摸索着回她的阴暗的房间躺一躺。其实,她是一个盲人,但什么时候瞎的,怎样瞎的,我直到最近无意间才知道个中缘由。原来,她生育了十一个子女,最后只有我父亲和姑姑长大成人。她的眼睛是哭瞎的。

  我不知道她是否看见过我,但特别喜欢我,也特别依赖我。只要我从学校一回来,她就会摸摸我的头,摸摸我的脸。长年不见阳光,身子日见虚弱,后来躺在床上骨瘦如柴时,是我到庭院摘葡萄喂她,帮她按摩皮包骨的双手双脚。我上初二时,有一次学校杀猪打平伙,我一时忘性把一小碗肉吃完了,回来告诉祖母,她轻轻地说:“你不懂得孝顺呀,怎么不带点给我吃啊?”也就是这一年,她老人家走了,“不孝顺”这三个字如芒在背,我一背就是几十年。

  父亲的力量

  父亲留下的唯一照片,面目俊秀,一副书生气。读过书,算盘打得很好,原在区公所当干事,因三年困难时期看不到前途,回家务农。

  我家旁边是生产队的砖瓦窑,父亲经常牵着一头水牯牛在练泥塘里艰难地、反复地转圈,踩踏和着水的黄泥,让散状的泥巴变得富有弹性黏性韧性。父亲和牛,浑身是泥,在阳光下镀上一层金晃晃的颜色,活像一幅重彩的油画。

  泥巴练好,提到砖台附近。父亲赤裸着上身,露出粗壮的臂膀,宽厚的胸膛,坚实的脊梁。他将砖模往台上一放,细沙轻轻一撒,一团黄泥被高高举起,又重重砸下,刹那间,汗水伴着泥巴、沙子四面飞溅,我猛地一震,一种男人的强悍的力量,立时从头到脚贯满全身,父亲的基因,用另一种方式注入我的生命中,流淌在我的血管里。这种力量,是只有父亲才能给予的。它一直伴随我走到今天,走向永恒。

  可惜父亲走得太早。在我初中毕业,即将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前夕,他突发疾病在医院故去,没能回家,灵魂一直在外流浪。母亲说,你们禳老人家的时候,一定要在外面摆副碗筷,多放点吃的,他在外面没人管啊!

  母亲的背篓

  我无数次梦见过母亲的背篓。

  年轻的母亲,身姿挺拔,背着背篓满面春风地出门,回来时,装满青翠欲滴的菜蔬。

  我在县城上高中时,她凌晨背上一篓瓜果蔬菜,渡两条江到集市,卖得两三块钱,然后把带着体温的钱送给我。

  然而,刻在我记忆深处的,是尚未解决温饱的年代,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一大早背上背篓,怀着一丝希望去县城向亲友借粮,有时带着一点笑容回来,但更多的是愁容满面,唉声叹气。有几次,我悄悄地往背篓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一家十来口,日子怎么过啊?

  长年超负荷劳动,母亲的腰弯曲了,背篓里背得越来越少。有好多次,去两华里外的菜地接她,看见佝偻的身躯上背着一篓菜,头都快触地了,我远远地喊一声“妈——”,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不过,不管岁月多艰难,母亲宽厚仁爱和爽朗大度的性格,始终给我们以无穷的希望。她养育了六个子女,并开枝散叶结出了几十个果实。斗大的字不识一颗,却清晰地记着几十上百人的生日,就连某家买了一只猪崽,喂养几个月后宰杀时,她还能准确地说出购买的日期、当时的体重。晚年时常常念叨,说做梦也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的好日子,不愁吃不愁穿,不交公粮还领钱。每天晚上,都有十多个中老年妇女来和她一起唱侗歌、唠家常,和谐的画面、天籁的歌声让人感到十分温馨。

  2013年8月25日凌晨,88岁的老母亲感觉大限已至,对我大哥说:“你在堂屋摆两根二人凳,上面放三块板子,扶我躺好,过一会我就走了。”这时,我感觉我们家的最后一根大梁轰然倾塌了下来。

  而今,那只背篓孤零零地蜷缩在老家的角落里。每次见到它,都会让我生出无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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