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勤 |奇书《金瓶梅》之「平」中见「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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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的戏曲理论家李渔,在《闲情偶记》一书中说:「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闲

情偶记》卷一〈脱窠臼〉)

夺人心魄的情节,起伏跌宕的关目,固然是文学作品之「奇」的重要因素,但是,若以平淡闲净之笔,铺叙日常琐事,亦见其奇,则更为不易。

《金瓶梅》正是凭借对客观现实生活末节的生动叙述,由平淡中见其奇特,表现出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

戏剧、小说之类文学作品的人物登场,往往能反映人物性格的一个侧面,而且也为以后情节的铺展埋下了伏笔,是文学创作中不可忽视的一环。

戏剧家历来注重作品人物的第一次登场。李渔认为,此类关目较之「家门」,「犹 难措手」,「非特一本戏文之节目,全于此处埋伏,而作此一本戏文之好

歹,亦即于此时定价」。

因为人物登场后,应「以寥寥数言,道尽本人一腔心事,又且酝酿全部精神」。(《闲情偶记》卷三〈冲场〉)

小说中的人物出场,与戏剧有所不同。戏剧几乎是纯用人物的口白和演唱,来表现 其思想倾向和性格特征,而小说则可以借助于客观的描绘和气氛的烘托、

渲染。

然而,在民间说唱艺术这块园地上成长起来的早期通俗小说,人物出场与戏剧又非常近似,那就是最初的亮相便蕴藉其全部精神。

《三国演义》里的曹操一出场,就表现出其鲜明的个性:有权谋,多机变。并借许劭之口指出了他「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双重性格。

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称:「历稽载籍,奸雄接踵,而智足以揽人才而欺天下者,莫如曹操。……是古今来奸雄中第一奇人。」

曹操是英雄和奸雄的融合体,他既有雄才大略、举重若轻之将才;又机诈多变,猜忌多疑,以致「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成了其处世的信

条。

作品一直是按照这一脸谱去敷墨着色、结构情节的。至于其他人物的塑造,也莫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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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梅馆校本

《金瓶梅》则不然。它的人物出场,很难窥见其性格的全貌,是在错综复杂、曲折多 变的现实生活的细节描写中,表现出人物个性的独特、复杂和多侧

面、多层次,藉此来反映这一形象所属本阶层人物的共性。

而人物的第一次出场,仅仅是其个性发展的一个基点。

潘金莲一出现,便是个所嫁非人、爱情失意的少妇形象。怀着一肚皮怨气,憎嫌丈 夫武大「人物猥」,埋怨乱点鸳鸯谱的张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

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第一回)感叹自身命运的不济。

这类怨天尤人的牢骚,虽能说明她对目下处境的不满,但却很难准确把握她的个性 特征。按照生活常理推论,这种难以压抑的「怨」,既可能在长期的夫妇

共处中逐渐淡化,凑凑合合地将就一生,也可能激化为改变现状的强烈举动,另寻所欢。

潘金莲尽管选择的是后者,不过,直至武大与她商议迁居时,她还说:「把奴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第一回)

她对丈夫的柔弱怯懦尽管不乏忿忿之词,但仍然是从改变眼下生活现状出发,代丈夫筹划的。

很难想象,倘若潘金莲从未有过和武大一家一计过生活的想法,那么,生性怪吝,嫁给富豪西门庆后,连半个折针儿也舍不得迸出来给其生母的她,又岂

能慷慨解囊呢?

她纵然不够安分,可是,倘若不是王婆的教唆,西门庆的勾引,她还不至于堕落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是剥削阶级的腐朽思想,浸染了她的灵魂,使她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泥沼。

《金瓶梅》的人物出场描写,已不满足于对脸谱的粗线条涂抹,而是注意发掘形象内 部的诸多因素,在人物性格内涵上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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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剧照 · 潘金莲与西门庆

以人物出场表现为性格起点,进而写其发展、变化以及终极点,将笔触伸向性格的各个侧面。

而且,作品还将人物性格的演变,与社会环境、个人经历巧妙融合,使人物的活动具有一定的时空观念,纸上之笔变成了活的立体生活画面,大大增强了

艺术感染力。

《三国演义》将人物个性特征隐括于出场的表述方法,很可能受了戏剧脸谱的影响。

故而,人物一出场便个性突出,且呈露多于含蓄,放纵多于收敛,让人不假思索,一目 了然。

《金瓶梅》在结构情节时,则打破这一固有格局,让人物形象逐渐完善于情节的步步推进中,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的本来面目,这未尝不是一「奇」。

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 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四十三)中说:

做文章不过是情理二字。今做此一篇百回长文,亦只是情理二字。于一个人心中, 讨出一个人的情理,则一个人的传得矣。虽前后夹杂众人的话,而此一

人开口,是此一人的情理。

这里的「情理」,是指日常生活中的人情事理,以及人物性格发展的自身逻辑。 指出了 《金瓶梅》人物描写上的性格化特征。

作品不仅从西门庆、潘金莲等主要人物心中讨「情理」,即使那些出场不多的小人 物,也活灵活现地呈现于纸上。

比如,破落户出身的韩道国,「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

投靠西门庆后,做了线铺的伙计,便连忙「做了几件虼蚫皮,在街上虚飘说诈」。(第三十三回)

作者抓住其性格特征的主要方面,在生活细节上予以精雕细刻。作品这样写他:

八月中旬天气,身上穿着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新盔的一顶帽儿,细网巾圈,玄 色段子履鞋,清水绒袜儿,摇着扇儿,在街上阔行大步,摇摆走着。但遇着

人,或坐或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就是一回。(第三十三回)

就其穿着打扮而论,俨然有绅士风范。但是,时值八月中旬,气候变凉,还仍然着纱摇 扇,显然与时令不合。

身上的轻纱软绢与脚下的清水绒袜,这身十分不协调的装扮,就给人以滑稽感。以其当时家境,当然不可能像西门庆那样四季皆备阔绰衣服。但是,他为

了在邻里街坊前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不得不穿着这套过时的衣衫招摇过市。

至于那走走停停、或坐或立的情态,则透露出其装腔作势、得意忘形的空虚心理。

以一破落户,谋得富豪店铺中伙计,便有威加海内之气概,形之于态,发之于言,正所谓「小人得势驴儿样」,表现出他寡廉鲜耻的个性特征。

当街坊张好问以「缺礼失贺」为名,拉他坐下、佯道歉意时,韩道国则飘飘欲仙了:

那韩道国坐在凳上,把脸儿扬着,手中摇着扇儿,说道:

「学生不才,仗赖列位余光,在我恩主西门大官人做伙计,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数处之铺,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第三十三回)

一种傲慢、轻浮、目空一切的神态跃然纸上。那把晃来晃去的扇子,恰似戏剧角色手中 的一个砌末,摇出了他那自鸣得意的心理。

而且,唯恐别人还不明白他的身份,一再加重语气,强调他是西门庆家伙计,具有「比他人不同」的特殊地位,企图拉大旗作虎皮以镇住街坊。

在韩道国夸夸其谈、自我吹擂、得意忘形之时,一旁的白汝谎,以「闻老兄在他门 下只做线铺生意」(第三十三回)一句,轻轻地揭穿了韩道国的掉谎欺

人。

但是,厚颜无耻、善于机变的韩道国,却以一「笑」掩饰内心的慌乱和不安,说道:

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今他府上大小买卖,出入赀本,那些儿不 是学生算账!

言听计从,祸福共知,……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财上分明,取之

有道。……(第三十三回)

这一番不着边际的自我吹嘘,把自己打扮成西门家中半个主子,遮掩了他的伙计身份。

但是,其间却也透露出一个真实的消息,那就是豪强地主与帮闲无赖之间的互为依 附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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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连环画

西门庆是清河县剥削阶级阶层的核心人物,为了泼天富贵,他上下其手,一方面与朝中权相阉竖勾结,博取一官半职;另一方面又与府县胥吏牵连,扩大

政治势力。

如此的四处伸手,便组成一面纵横交错的封建统治网。同时,他的聚敛钱财,搜刮百姓, 横行乡里,有时还要假手于应伯爵、韩道国之类的社会渣滓。这

伙人是他赖以存在的社会基础。

《金瓶梅》是通过日常生活中出现的反常现象,来揭示人物性格的内涵。 其他几部奇 书,则多是借助于大场面的铺染来烘托人物,在生死搏斗中展示人

物风貌,都同样取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可见,一部文学作品能否流传后世,不仅在于「其事甚奇特」,还看它能否反映生 活的本质。舍此,就很难有艺术的生命力。

正如高尔基在《论文学》中所说的,「艺术家应当具有把现实生活中一再出现的现象加以概话─典型化─的能力。」[1]

「文学的事实是从许多同样的事实中提炼出来的,它是典型化了的,而且只有当它通过一个现象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中许多反复出现的现象的时候,才是

真正的艺术作品。」[2]

在中国古代小说林中,有的作品尽管一味猎奇,追求荒诞怪异的情节,但终因脱离 现实生活的实际而泯没无闻。

《金瓶梅》写的是「千人共见,万人共见」之事,却能真实地再现生活,所以它屡遭禁毁而流传不衰。

《金瓶梅》看上去是事无巨细,一并采入,但并非是信笔涂鸦。那些日常生活的零碎素材,大都经过了作家的提炼加工,多能反映社会现象的本质,表现

了作家高度的艺术概括力。

俗话说「言为心声」,尽管人的个性有差异,但是,一个人的思想气质却往往自觉 或不自觉地流露于其谈吐之中。

一些著名的文学作品,在刻画人物时,都特别注意独白和对话的描写,使读者能从人物的彼此交谈和说话口吻中,把握这一形象的个性特征。

但是,由于古代的通俗小说多是由口头文学发展而来,故而,多侧重于写其行动, 对话则次之。

至于人物的心理冲突,着笔就更少了。因为说话艺术须靠艺人的口头演说,将故事中的人和事,以及与此相关的场景诉诸听众,由听众的听觉意象进而转

化为视觉画面。

这种转化,是在瞬息间完成的。倘若长篇大论地去描写人物对话及其内心活动,必然松弛了情节的发展,就很难吸引住说话艺术的直接对象─听众。故

而,即使写及对话,也必须十分简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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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绘画

《三国》《水浒》《西游》诸小说,正继承了这一传统。如《三国演义》中「温酒斩 华雄」一节,曹操矫诏发兵,会同袁术、孙坚、公孙瓒诸部,讨伐董

卓。

董卓部将华雄领兵迎战,连挫联军数员大将。此时:众皆失色。绍曰:

「可惜吾上将颜良、文丑未至!得一人在此,何惧华雄!」言 未毕,阶下一人大呼出曰:

「小将愿往,斩华雄头,献于帐下!」……操教酾热 酒一杯,与关公饮了上马。

关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出帐提刀,飞身上马。

众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正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

(第五回)

作品展现「古今来名将中第一奇人」的精神风貌,主要写其不凡的气宇和豪壮的举动。

在联军一再失利,诸大将束手无策的危急关头,关羽挺身而出。以一马弓手,提刀赴阵, 立斩华雄,使士气大振。

作品极力渲染了他的神武勇略,胆气超人,但并无一句心理活动的描写。对话也往往一、二句便透其神,十分简洁。这正体现出说话艺术以动写人的技

巧。

《金瓶梅》虽然也以动写人,但更多的则是以对话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它的心理描 写,有的是以独立的段落出现,有的是蕴含于长达数百字的人物口白

中。

如第二十六回,写西门庆为宋惠莲软缠不过,答应将她丈夫来旺儿放出,还许她为第七房妾。孟玉楼得知比事,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潘金莲:

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忿气满怀无处着,双腮红上更添红,说道:

「真个由他, 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说,就把潘字吊过来哩!」

玉楼道:「汉子没正条,大的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

金莲道:「你也忒不长俊,要这命做甚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拼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

玉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

仅凭二人之声口,便可见其性格之分野。

潘金莲尽管刁钻、油滑,被人称作「九条尾狐狸精」,然而,毕竟与孟玉楼有很大 不同。「恰似咬群出尖儿的一般,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第七十六

回),则是潘个性中的一个侧面。

她不惯于「把恶气儿揣在怀里」,有气便要发泄,有一股烈火烹油的泼辣劲儿。

孟玉楼则比她含蓄、圆滑得多。她明白:以西门庆得陇望蜀之本性,若纳宋惠莲为妾,对自身当然是一个无形的威胁。然而,她尽管反对西门庆纳妾,却

隐忍不发,将一腔心事婉转述说给惯于咬群的「醋罐子」潘金莲。

她明知潘金莲争强好胜,妒心如火,决不容西门庆纳妾,却偏偏不挑明,敲着锣儿引猴子上竿。

此事与潘金莲自身的利害相关,她「无暇思索所看到的事物的意义,只在狭小的圈子里打转,斤斤计较,设法满足自己生理上的要求,满足自己的自尊

心,希望在生活中占有更舒服的位置」[3]。

乍闻玉楼之言,如油泼火上,怒气勃发,「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非娇宠爱妾无此口吻。她自信能制伏得了西门庆,保住自己在诸妾中的特殊地位。

玉楼见潘渐入机彀,又以「咱每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这类泄气话再次相激, 更大大刺伤了潘的自尊心。

潘平生最怕人瞧不起,见玉楼竟将她划入「能走不能飞」的柔弱可欺之辈,又岂能甘心?故埋怨玉楼胆小怕事,「忒不长俊」,声言要拼着性命干预此

事。

末了的玉楼一「笑」,极为传神,写出了她自鸣得意的神态。所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乃是开脱自身之语,「看你有本事和他缠」,才是她真实

的意图。无非是想看鹬蚌相争,以坐收渔人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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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剧照 · 孟玉楼与潘金莲

在这里,潘金莲的乖巧圆滑,比玉楼逊色许多。

吴月娘称潘金莲「两头和番,曲心矫肚」,岂不知,孟玉楼有时也会来这一手,不 过表现形式不同罢了。一个是呈现在外部,一个则蕴含于内心。

她们二人,看上去形影不离,一团和气,实则暗地里的勾心斗角也时而发生。

孟玉楼利用这「有口没心」的鸟铳,时而装进一点易燃的火药,代自己鸣几声不平。潘金莲则从她那里不时地得点消息,及时了解「上房」的动静。

共同的命运将她们连在一起,各自的利害又使她们小有磨擦,就是在这样一种复杂的微妙关系的揭示中,深化了这两个艺术形象。

在读者「面前展开的,不只是每个人、每件事物的外表形式,还有他们的内部,还有他们的灵魂」[4]。

这里的人物对话,与话本和《三国演义》诸奇书不同。话本的对话,简洁明了,一 语破的,字字落到实处。且有很强烈的节奏感,如狂风怒卷乌云,瞬息间

雾散日出。

作者在谋篇布局时,多是把对话作为铺叙情节的点染,而人物外部动态,才是其用力之处。

《金瓶梅》的对话却不厌其长,甚而有达数百字者。节奏则舒徐纡缓,似着屐登山,须经过一段路程,才能到达另一番境界。

《金瓶梅》「并无之乎者也等字,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真是绝奇本事」(金人瑞〈读第五才子书法〉)。

借人物声息口吻传其神态,的确是本书艺术上的一大长处。作品的奇否,不在于作者的搜奇求异,而在于有否现实生活的基础,能不能感奋人心。

「小说的妙趣不在于新鲜奇怪的故事;相反,故事愈是普通一般,便愈有典型性。使真实的人物在真实的环境里活动,给读者提供人类生活的一个片断」[5]。

「真不真之关,固奇不奇之大较也哉」(睡乡居士〈《二刻拍案惊奇》序〉)。《金瓶梅》的奇书之誉,正在于所写的人和事符合现实世界的人情物理,

击中了封建时代的积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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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赵兴勤 教授

注释:(从略)

文章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收录于《赵兴勤<金瓶梅>精选集》,台湾学生书局出版。 转发请注明。

标签: 描写人物神态的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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