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我百天抓周抓的是一本书,以至于亲戚邻居们都认定我这一生是读书的命。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基本不看电影、不听音乐,我不会搓麻将、不会打扑克,大家玩的那些个游戏,我基本都不会,我好像唯一会玩的就是书:或者读书,或者写书,或者写几笔毛笔字。所以,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能够有很多很多的书。随着书本的增多,我的梦想则转为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书房。
其实,我并不清楚书房是放书的地方还是读书的地方。
读中学那会,我有一个房间,既是我睡觉、练字也是读书、做作业的地方,反正所有房子的功能集于一身。同学都有些羡慕我,羡慕我有书房。其实谁没有睡觉的地方呢,就因为我有一整墙的书,这个本用来睡觉的房子便成了书房。于是,我专门请我的书法老师为我题写了斋号“乐翰轩”。
二十几年前,我负笈湖上,租住了一间七八平方的小房间用以栖身,因为房间确实很小,我取名曰“小书房”。说是书房,事实上是吃喝拉撒睡全在这里。但正是因为它小,才使得我和书有了亲密的接触。书,渐次增长,上了墙,上了床,而且逐渐挤占我的休息空间,以至于睡觉时翻不了身。奇怪的是,那个劣质而破旧的硬板床,在吱吱呀呀声中,我竟然每天都睡得极为酣畅,极为香甜。而且,后来我逐渐发现,书房有一种救赎的功能,当你的灵魂即将凋落或掉落时,书房会有一种隐秘的、不可见的东西轻轻地拖住你,向上用力撑起。它有时还有一种清偿的作用,它会使我对过去的言语和行为做一些纯粹而简单的推落。就像阿甘本所言,“救赎”是一种最终的、解除性的报偿,而“清偿”则是一种可向用储备的变形。在救赎和清偿之中,我看清了自己。我突然明白,古人何以将书房叫做书斋:这是读书人借书以斋戒,自身自省、自新的场所。斋戒就是让自己知道在肉体之外,人,还有精神和灵魂。
但我从此落下了个毛病:房间里没有书,睡不着觉!
这个毛病在我结婚后集中性地爆发。内子容忍不了卧室变成书房,床榻变成书桌!一天晚上,我回到家,看到了陪我睡觉的书们都被清理出卧室,本来名为客厅的属于我的“书房”一下子下不了脚。先不管我失眠的问题了,当务之急,是为这些书们找一存身之所。于是,就有了我现在的工作室、办公室等等等等,反正,凡是属于我的,能够为我支配的空间都被书占满。卧室除外!
睡觉怎么办?
一开始,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待内子入眠后就轻轻地跑到客厅的沙发上看书。书和书内的“人们”总会带我踏上感觉像是“回家”的路。在路上,不知不觉居然睡着了,居然睡安稳了。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内子确认我在卧室是真的睡不着,松了口,允许我拿一本书放到床头,虽然效果不是很理想,但聊胜于无,每天迷迷糊糊中入睡,迷迷糊糊中开始一天。
大概是四十岁,也就是我届“不惑”那年,内子发现我有白发了,而且有蔓延的趋势和危险,经过她的诊断,断定是我睡眠严重不足造成的,开的药方便是果断决定我每天的午睡可以在书房解决!借着这股“东风”,我自身也查找了原因,“温故”地找到了当年“小书房”的病根,“知新”地开辟出一个小房间,七个平方左右吧,命名曰“小书斋”,作为我午睡的卧室。
“小书斋”的四壁排满了书,“小书斋”的地上放满了书,“小书斋”的角角落落挤满了书,但还是挤进了一个沙发,一张桌子,这里既是我读书、写字的场所,也是我午睡,偶尔还能夜睡的房间,更是我的灵魂斋戒沐浴的所在。我的生活开始了乐陶陶!
就在前几天,不知谁竟如此多事,发了一篇微信短文——《书房有毒》。说是书本在装帧时,使用的一种胶水含有对人体有害的物质,一本书不至于对人体产生明显的毒害,但书本多了,尤其是书房,毒副作用不可小视!我赶紧着将这篇微文删了,但内子还是看到了,她大吃了几惊!坚决要求我撤出“小书斋”。
那天,谈判是这样的。
假设书房真的有毒,人体肝脏就有解毒功能,怕什么,这是其一;其二,你不也是一天到晚呆在书房吗?算算看,书房卧室,你呆在哪的时间多;其三,……最终,我胜利了。
说实话,书房有毒,但我情愿受毒,它或许对身体有害,但它对精神和灵魂有益,它能给我幸福。幸福,其实是对本源的永恒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