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都认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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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菜园的时间太多,不必说整畦整双的蔬菜,也不必说被我屡次薅起的杂草,以及被我翻晒过无数遍的泥土,就连偶尔走过菜地的风,都认得我了。

  从前年10月到现在,我种菜已经15个月,种菜的感受文章已逾10万字。我的双休日,我的寒暑假,被菜畦格成若干方块。我挖地,播种,浇水,薅草,摘了毛豆,就在园子里剥,挑了荠菜,就在园子里摘干净。我发现芫荽的花会变颜色,移栽的青菜、萝卜比单纯播种长得要大,我发明了用杂草沤肥浇菜的方法,还发明了用牛筋草替代塑料绳固定瓜架的窍门。我的时间也开花,也结实,五彩缤纷,蓊蓊郁郁。我也因此吃了太多蔬菜。我的身上带有蔬菜的气息,我的行事作风带有蔬菜的影子。它们深刻地影响了我。

  蔬菜是安静而热烈的。初夏时节,茄子粗壮得像小树,黄瓜的花朵像喇叭,豌豆苗婀娜多姿,如同表演柔术的少女;当秋风穿门而入时,院墙根的菊花脑全部盛装绽放,那气势远远胜过梵高的向日葵,数不清的细腰蜂嘤嘤嗡嗡地流连,几只白色蝴蝶更是上下翻飞。不要小看蔬菜,它们也是有生命有情感有性情有品位的。它们对土地的爱,对阳光的爱,对风的爱,它们对于生命的理解,常常让我佩服,让我眼底潮湿,心灵颤动。

  眼下已入小寒,温度时常低到零下,但是菠菜和油麦菜的嫩苗,还是悄悄钻出泥土,颇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趣。而那以前种的菠菜呢,根茎绯红,有丝丝的甜。两畦萝卜,都水灵灵的,拔它们时用力稍大,就会炸裂,仿佛熟透的西瓜。那些芫荽,清香丝毫不减。园外就是马路,过了马路就是广场,马路上的车速都可用狂奔形容,广场上的各色销售广告可用轰炸比喻,然而蔬菜们一心不乱,静静生长。

  院墙上挂个一只老葫芦。春天下的种子,夏天结了嫩葫芦,我特地留下一只,经过秋,经过冬,如今成为木质。暗暗的黄色,在下午的阳光下,泛着瓷质的光。我用指头敲敲,当当,当当,有金属的脆响。它历经四时,那肚子里,该装着多少晴天丽日,又装着多少凄风苦雨,还装着许许多多爱恨情仇吧。每次看到它,我都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歌词:“走吧,走吧,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园子有座房屋,我有时躺在走廓的长椅上晒太阳。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跟老葫芦似的安祥。

  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写到:“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满意足。我的灵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动,觉得很快乐。当一个人优闲陶醉于土地上时,他的心灵似乎那么轻松,好像是在天堂一般。事实上,他那六尺之躯,何尝离开土壤一寸一分呢?”我每次读到这几句话,都是感同身受。我的灵魂也离不开泥土,我仿佛看到蔬菜的根须,在丝丝吸水,看到蜈蚣、螺丝、蚯蚓、瓢虫在亲密地交头接耳,而我,是它们中的一员。

  更多时候,我坐在长椅上读书。我最爱读的是梭罗的《瓦尔登湖》和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我读书不抢进度,慢慢地读,慢慢咀嚼。梭罗能够在湖边独居26月,没有定力是不行的。书中有句话极为耐读:“我前往瓦尔登湖的目的,既不是为了生活节俭,也不是为了肆意挥霍,而是要尽可能减少障碍做一些私事。”我觉得,这是强调做自己想做的事,过自己的生活。刘亮程的书中有张书签,写着“万物有情”。我喜欢这句话。在我看来,所有的蔬菜皆有情义,真诚、不做作,懂得感恩。但是,这种情,需要慢慢地体会。我想到师陀的小说《邮差先生》。那位先生,经常满城闲逛,虽不富裕,但很自在啊。我有时想,卡夫卡的《变形记》中,主人公由于工作的压力变成甲虫,目下有些人会不会因为急切地追名逐利变成陀螺呢?

  除了种菜、读书,有时,我向乡村骑行。我骑的是自行车,不求速度,哼着小调,拍拍小照。我到过江苏高淳,它被称为中国第一个国际“慢城”。那里到处都是蜗牛标志。我很喜欢。工作是做不完的,钱是挣不完的,草是薅不完的,书是读不完的,文章是写不完的,路是走不完的,无须火急火燎。况且做事的过程,也要细细体会。我不喜欢远程两日游三日游,导游总是催,旅行像赶路。我不喜欢吃瓜子仁、喝水果汁,把人生的享受,变成充饥解渴,实在是糟蹋了自然的馈赠。朱光潜的《谈美书简》里说,进入阿尔卑斯山山谷的公路旁,插着木牌,提醒游客:“慢慢走,欣赏啊!”其实人生是场有限的旅行,只有慢行,才能领略美好风光。

  虽然常在菜园,时常忘记身外熙熙攘攘的世界,但是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快”已经成为当下躲避不开的潮流。连种菜也要长得快,温控大棚、高效农药、除草醚、植物增长剂等等,都用上了。人们的脸上,有种你追我赶的焦虑。这就是说,快乐没有了。净空大师曾说到古人,比如陶潜、王维、孟浩然、苏东坡等等,都生活在诗情画意之中,现在的人呢,风雨兼程,来去匆匆。须知,快乐是要用时光来煮的。事实上,菜园的风,也深悟慢的乐趣。它总是轻吹我的头发,吹拂我的脸颊,有时舔舔我的手,牵着我的衣襟,像一只小小的卷毛狗。或许在风的眼里,我也是一棵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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